编者按
第十届中国原创话剧邀请展突破举办形式,首次走出北京,启动“乐山展演月”,从5月10日至6月10日上演《四世同堂》《水生》《了不起的你》《我这半辈子》《京报》等。川观新闻文化频道和四川日报《天府周末》“西岭雪”文艺评论版,特别邀请相关专家学者对此进行评论,以飨读者。
苏航
作为第十届中国原创话剧邀请展“乐山展演月”的重要剧目,赵淼导演、三拓旗剧团创排的形体戏剧《水生》,以傩面遮颜的鬼魅之姿,将蒲松龄笔下的幽冥故事,解构为一场关于人性抉择的现代寓言。
这部改编自《聊斋志异·王六郎》的形体戏剧,以傩戏为皮、肢体为骨、宿命为魂,在传统与先锋的撕扯中,构建起一座跨越生死界限的戏剧迷宫。
戏剧形式:傩戏面具与形体剧的“无声交响”
傩戏,是中国传统的祭神跳鬼、驱瘟避疫、表示安庆的一种娱神舞蹈,以面具为其艺术造型的重要手段。《水生》这部剧,在形式上的最大特色,在于将中国傩戏元素与西方形体剧的实验性表达相结合。
导演对傩戏的运用,绝非简单的民俗符号拼贴,其面具文化、肢体符号与神秘叙事,被提炼为现代舞台语言。剧中,水鬼王六郎的白色面具、厉鬼的蓝色面具(让人想起“青面獠牙”)以及渔夫的素色布衣,通过色彩的象征性划分人、鬼、神三界。
面具的静态表情与演员的夸张肢体形成张力。例如,王六郎的面具设计为“半哭半笑”,观众视角的差异,使其呈现出悲悯与挣扎的双重性。这种视觉符号的运用,超越了台词表达的局限,直指角色内心的矛盾。
这样的巧思还有很多,最惊心、意外的设计,是厉鬼对王六郎的迫害。厉鬼从“眼眶”里拉出红线——血的效果就有了。
形体剧的无台词特性,进一步强化了戏剧的形式创新。全剧一个小时,全靠肢体语言承担起叙事使命。剧中以绸扇模拟游鱼、灯笼象征阴阳(水陆)界限、皮鼓声效营造压迫感,通过动作、道具的象征性与节奏感,构建了一个跨越语言的文化场域。
这种肢体语言,大量借鉴了传统戏曲的元素,有着浓厚的中国特色。赵淼曾提到,这种形式旨在用身体语言征服欧美主流戏剧界,展现东方审美的独特性。
聊斋母题的现代性改写:从因果轮回到人性抉择
《水生》内容上最大的特色,是对蒲松龄原作的创新。其突破不仅在于情节的改写,更在于通过叙事重组,将因果轮回的伦理寓言,淬炼成直指现代人性本质的哲学命题。
《水生》对原著的改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替身机制的重构。
在原著中,替死鬼本是一位妇人。六郎见其怀抱婴儿,不忍以己一命残害二命,最终救其上岸;渔夫则“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考虑到妇人是六郎的替死鬼,便没有施救。
而在《水生》一剧中,替死鬼有好几个,但都在渔夫的干涉下,未能让六郎如愿。也就是说,剧中替死鬼的施救者是渔夫而不是六郎。而且,剧中还新设了厉鬼的角色,若六郎长期未寻到替死鬼,厉鬼就会不断折磨六郎,直至其魂飞魄散。
这样的设定,将原著中六郎与妇人的二元关系,重构为渔夫、水鬼、厉鬼与替身者的四维角力场。新增的厉鬼设定,犹如悬在主角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迫使观众直面生存困境中的道德异化——当利他行为可能导致自身毁灭时,善意的边界何在?
二是结局的改写。
在原著中,六郎的恻隐之心为玉帝所知,玉帝感其仁德,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六郎以一水鬼而成土地正神,是中国传统的大团圆式结尾,但这一结局削弱了作品的深度。矛盾的解决全靠超自然的第三者(玉帝),结局偏向因果报应的传统伦理,没有体现出角色的主体性。
《水生》的改编打破这一框架,将故事推向更具现代性的道德困境:渔夫为救水鬼选择自我牺牲,最终水鬼得以转世,渔夫不得已溺死活人求得自己的转世。
这种“屠龙者终成恶龙”的黑色寓言,以及剧中不可调和的矛盾设计,将观众引向对人性的深度叩问——当生存本能与道德良知冲突时,个体如何抉择?这部剧早期还有另一种收场方式:钟馗出现,干掉恶鬼的大团圆式结局。主创团队刻意摒弃这种神祇救赎的捷径,值得肯定。
这种颠覆性改编,使传统志怪故事挣脱劝善惩恶的教化窠臼,转而成为照见现代人精神困境的魔镜。当剧终时,新替死鬼的剪影浮现,观众席间战栗的是对人性深渊的惊鸿一瞥——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在生存枷锁与道德自觉的夹缝中,寻找着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第三条道路?
《水生》以其形式与内容的双重创新,为地方戏剧生态注入了活力。傩戏面具的古老符号与形体剧的现代语言,共同编织出一幅“无声胜有声”的东方美学画卷;聊斋故事的现代性改编,让古典文本焕发出跨越时空的光芒。正如乐山展演月所倡导的“原创戏剧,时代共鸣”,《水生》证明了传统艺术的当代生命力——它不仅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
作者简介
苏航,乐山师范学院讲师,博士,乐山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