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蓉
“那是牦牛吗？”我问，视线小心地涉过河流和树林，惊喜地望向天野茫茫的草原。
“是的。”扎西说，“每天一大早，牧民就把牦牛赶到山上和草地去吃草，黄昏后再把它们赶回牛圈。”
扎西是一位俊美的康巴汉子，侧脸如雕刻般英武刚毅，然而他看牦牛的眼神，却充满了柔情和温暖。
风吹过，牧草低伏。
此刻，在上甲斗，在高山脚下，在开满鲜花的山谷，甘孜的一个美丽村庄。
透蓝无垠的天空下，金色的日光中，我看到一群慢慢移动的黑白身影，从摇曳的花草丛时隐时现，散布在宽阔碧绿的草地，一直绵延到芳草遍地的山坡。牛乳般的白云在它们头顶飘过，那从千万年的雪山上融化的湖水蜿蜒在它们的脚下。
成群结队的牦牛，带着川西高原独有的雄浑而从容的气质，宛如行走的山峰，在蓝天白云下缓缓前行。阳光猛烈地照射，使它们长长的角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牛群一步步踏过高原上的草地，发出微弱而铿锵的声音。它们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蹄印，如同一首史诗。我跟随着它们的脚步，圈阅着天地的大美。
远远望去，它们或黑色或黑白花点的皮毛在阳光下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与天蓝、云白、草青和水碧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一幅绝美的雪域风景。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仿佛世界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我脱掉鞋子，赤脚朝草原走去。
走在牦牛的脚印之间，我的脚心接触到青草，能够感觉到细细的草茎摩挲着脚趾的温柔和清凉，甚至能够感觉到下一层泥土的湿润和松软。忽然觉得自己像牦牛一样头顶着蓝天白云，脚下踩着大地的厚毡，感觉与万物生灵相亲相近。
扎西陪我走着，看着我像个孩子的举止，理解地笑了笑。
如此贴近牦牛，在这蓝色清晨的高原。
巍巍然沉雄的群山里，苍茫辽阔的大地上，到处是成群的黑色牦牛，像黑色之舟缓慢地游弋，似一幅流淌的画卷。远看它们又像不动的小黑点，不知是哪位神仙从天庭上撒了一把黑珍珠，散落在碧绿的草原。
在高原上最常见的是黑色牦牛，它们体格粗壮，高大威猛。肩背宽阔有力，每一步都带着一股王者之气，从容而悠闲。在阳光的照耀下，牦牛身上那黑缎般光滑的长长鬃毛，在草间花丛中如高贵华丽的披风一般闪耀着光芒。也有一些黑白相间的花牛，仿佛黑云和白云飘落在它们身上，连天空都向它们倾下身来。
它们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威武雄壮的气质，仿佛将整个草原都纳入了自己的管辖之下。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与世无争般地，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安然地享受着草场无边无际的阳光，头上的白云，以及脚下的青草地。这一刻，我感到城市的喧嚣远去了，只有眼前美好的宁静。
一头体格硕大的黑牦牛从我们身旁缓缓地走过，厚实的四蹄沉稳有力，仿佛带着整个大地的重量。它的脚步履过花香，长鞭似的牛尾有力地甩动着，我似乎闻到了它扬起的芬芳。
它忽然站着不动，低下了头，仿佛在丰茂的草丛嗅着格桑花的香气，小心翼翼地避免惊落花瓣上的清露。我的心不禁变得柔软起来，想起余光中翻译的诗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即便是强大的神兽，如猛虎和牦牛，也会有这样的时刻，而静静地沉醉于万物的美好中。阴与阳，动与静，刚与柔，在和谐共生中绽放出生命的温情和感性。
这头身躯巨大、威武雄健的黑牦牛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用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注视着我。它那明亮而柔和的目光，充满对人的信任和好奇，仿佛深知生命间的互相依存，传递出一种安宁和祥和的情感，令人不禁为之动容。
“嗨，你好！”我向它打了声招呼。
它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哞”，宛若回应着我的话语。
我感到惊喜，“它竟然能听懂我说的话！”
“嗯，它和人类一样有智慧，只是表达方式不同。”扎西微笑地说着。
在这旷野之中，我感受到牦牛身上那股蓬勃而灵动的生命力。
这头多情的牦牛轻轻地转过头，微微颔首，仿佛在回应我的认同。然后慢悠悠地朝前走去，两只弯月般的犄角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望着牦牛远去的背影，我不禁沉思，每一种生命的存在都应该得到珍惜和尊重。或许它以自己的方式提醒我们，只有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个世界才能真正实现祥和与安宁。
我的心中肃然起敬，牦牛对于牧民而言，不止是“物”，一个草原上的畜种，更是陪伴在生命中的吉祥灵兽。牦牛用它如弯月的犄角顶起一片天，用它黑色的眼睛静看日出日落，沧海桑田，用它灵敏的耳朵谛听风声和草的吟唱，用它坚实的四蹄丈量土地，将自己委身于尘土，像负载万物的大地一样。
高原的牦牛已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动物，成为康巴汉子心中的图腾，象征着顽强、悲悯、力量、坚韧和希望，以及安宁富足的生活。
夕阳逐渐西沉，远处传来牧人晚归的歌声，悠扬而高亢，仿佛穿越时空，我好像听见远古的呼唤，扣人心弦。
牧人的吆喝声穿过山谷，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上。牦牛们一步步地朝着升起蓝色炊烟的崭新碉房行进。
我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冲动，想向牧人借一根鞭子，跟着它们一起回家。
但转念一想，我明白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归宿。这里是牦牛的天堂和家园。它们自由自在地奔跑着，追逐着风景，这是它们的世界。它们属于这里的高原天空、山川湖泊，属于草原的每一缕微风和花香。而我只是匆匆过客，注定要离开这里，回到我熟悉的城市。我能留下的只是那一份难以言喻的眷恋与感慨。当我回忆的时候，它会如一缕清风，轻轻拂过我的心扉。
黄昏来临了。
我看见一群黑色牦牛，迎着蔷薇色的暮光，一坡一坡地悠闲地吃草。远远望去，像在山坡上缓缓移动的、密密麻麻的黑点。我想，那一群散布在草地上的牦牛，必是牧人执起的黑子，落在四方绿野的棋盘上？
我发现，逐草而居的牧人，每日晨昏，在草原上放牧着牦牛，下着大自然这盘棋。而我有幸看到他们如何落下天地间最美的黑子和白子。
赤脚走在草地上，我感受到自己也是一只牦牛，脚踩大地，走向一片无遮无拦的草原，走向映着蓝天白云的河流，似乎在走向浩瀚无边的天边，走向生命的辽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