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仔
前阵子,野外菜花、果花开得招摇,将人们痒痒的心思吸了去,看花的人络绎不绝,隔着手机屏幕都能闻见风里的花香。
上班的日子出去不得,只好在大学校园里,看池水在夜里悄悄上涨,看一点点越过围墙,落在草地上,钻进树林里,爬上柳梢头。那几日刚好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樟树、水杉、黄葛树,迫不及待发了新叶,一身老绿的底色上,又添一层油亮的鹅黄。墙根下的梅花也开了,不过有些零碎,点点白色在枯枝上亮着,并不抢眼。而我上班所在的大楼门口,几棵小果海棠树,迟迟不见动静,似乎无意争春,性子缓得令人着急。
小树一共十棵,左右均匀分列。刚移栽过来的时候,枝叶纤细,身形窈窕,我并不知道是小果海棠。平日里上班,大家步履匆匆,谁也没工夫多瞟一眼。而这几棵海棠树,静立一旁,枝条斜逸却不乱法度,恰如迎宾待客的礼仪小姐。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千百年来,海棠花开的样子总是那么撩人心扉,虬枝干老,枝叶未发,大红繁花向阳而开,金钿银簪、红绸丝缕,披挂得一身灿烂,如同出阁的新妇。海棠之艳,古时文人墨客多有盛赞。大诗人陆游称海棠“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海棠娇人之态尤使人怜爱,宋代释惠洪在《冷斋夜话》记载了一则趣事:唐明皇登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故而命高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太真妃宿醉未醒,乱颜残妆,鬓散钗横,失了礼仪。唐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太真妃即有羞花之貌的杨玉环,“海棠春睡”一说,便源于此。
小果海棠为外来观赏果木,其长在果,而不在花。其实,小果海棠的花束姿态俏丽,独有姿色。不过,巴蜀之地不是小果海棠的故土,他乡的俏春里是否有些水土不服,不得而知。
在他处海棠繁花显露时,这几棵小果海棠的细枝柔条还醉在二月的春风里,一时忘了花事。时光漫过三月,阳光渐白,明亮的空气里多了微温,小果海棠才如睡醒的孩童一般,一伸腰,双手举过头顶,纤细的胳膊在暖风里轻舞,像捕捉梦里的粉蝶儿。细看时,高举的枝头已有淡绿冒出,枝丫处殷红点点,恰似美人眉间巧点的朱砂,又如幼时做鸡婆糕时用筷子头戳下的甜菜红。每次经过这几棵小果海棠,不由想起金代元好问的诗句来:“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元先生对小果海棠是用了心动了情的。
几日,数周,小果海棠都擎着猩红的花蕾,在料峭的春风里摇曳,在微冷的春雨中静立,规规矩矩,文静得如同懂事的小女娃儿。临近夏日,日头来得勤勉,曾经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也换成累累籽实,耳畔或惊呼或唏嘘的人声也弱了下去,小果海棠却在艳阳里独享春光,不慌不忙,不温不火。
一道亮白的光线从大楼的高处泻下,小果海棠见了喜,次第打开花瓣,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凡是枝叶空隙处,都是花柄落脚的地方。不过,小果海棠依旧一幅斯文模样,花骨朵儿互相谦让,先从枝丫处一点点铺排,然后爬上枝条,漫上树冠,层次清晰如精心构思一篇胸有成竹的文章。小果海棠的花起初如秋天熟稔的果子,惹得一群小山雀呼朋引伴而来,落在枝头,歪着脑袋端详半天,然后叽叽喳喳一阵,悻悻然飞走了。几场春雨,几日暖阳,花瓣渐次展开,一律的粉白,大红的花蕊点缀其中,几丝春风荡漾,粉白里又见袭上心头的腮红。小果海棠花小,但耐看。不远不近地观望,花色并不一律的白,也不尽显殷红,凝白的底色里,似乎掺杂了殷红、淡紫、粉红,加上新叶的黄绿,青翠之上繁花点点,一如邻家二八姑娘风中旋舞时飘起的碎花裙。
夏日将近,繁花落尽,只有这几棵偏安一隅的小果海棠,还在延续春的烂漫。这几日下了几场夜雨,白天大晴,小果海棠憋不住了,所有的花全开了,纯净而老练的白,缀在枝叶间,飘在轻风里,仿佛进行一场不容怠慢的仪式,迎接下一个清爽开明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