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力铭

一叶白茶，对于浙江安吉和四川青川，不仅是富裕一方百姓的传奇续写，更是致富不忘党恩的精神承传。

2018年4月，浙江省安吉县黄杜村二十名农民党员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信，汇报村里种植白茶致富的情况，提出捐赠一千五百万株茶苗帮助贫困地区群众脱贫。

这年秋天，“白叶一号”扶贫茶苗从东南沿海的浙江，跋山涉水“远嫁”至西部四川的大山深处，新时代的山海情深在青秀之川上演……

青川“白叶一号”种植基地。 沈若飞 摄

薄雾从青竹江飘来，挂在牛岭包山腰。

牛岭包山，远看像牛背上鼓起的包。这种造型的山，在西部群山里很是常见，但直接称为牛岭包山的，方圆数百公里就青川县关庄坝这座山。赵全荣站在院坝边，默默盯着屋后的牛岭包，和牛岭包山腰缭绕的雾。

举家从牛岭包搬迁到关庄坝，赵全荣就像丢了魂似的，天天早起，站在院坝边，默默地盯着牛岭包，无论有雾没雾。耕田犁地，拉磨磨面，牛和土地一样，曾是山里人的命根子。

牛岭包是赵全荣的命根子。赵全荣家住牛岭包的时候，祖孙四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富裕不足却也祥和宁安。那年汶川特大地震，牛岭包猛烈摇晃，毁了房屋，伤了人畜，断了水脉。灾后重建，赵全荣随三十多户人家搬迁到了山脚下的关庄坝。

赵全荣在茶园劳作。 沈若飞 摄

人住进了坝上的街道社区，心却依然系在牛岭包山上。震后异地搬迁安置动员了半个月，没有一户人家愿意下山，最后是赵全荣泪流满面地说了句话，才打破了僵局：“新家就在青竹江边，清水长流啊！没了水的牛岭包再不舍，也得离开！”

其实，赵全荣骨子里是极不情愿搬迁下山的。牛岭包是个大茶园，赵全荣是远近闻名的种茶好把式。一千两百多年前，青川县就因“山青秀、水清美”而得名，山青水美的青秀之川，滋养着世世代代的青川人、国宝大熊猫和青川绿茶……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牛岭包的水脉说没就没了。

“哎——，赵老哥儿，牛岭包护茶呢！”

安吉来的白茶专家老远就打上了招呼。赵全荣连声应着，拾起农具就往院门口走。

山高涧深，青川山地多、坡度大，种庄稼不易。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赵全荣跟随祖辈父辈在牛岭包开荒地，垒坡坎，栽茶苗，四五十亩坡地建成了茶园，农家肥培茶，山泉水浇茶，手工炒制茶，木炭火焙茶，年复一年，青川绿茶成了远近闻名的好茶，赵全荣也成了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种茶能手。

后来实行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赵全荣分得了牛岭包一亩多茶园，精心照料，倍加呵护，年年增产。可那时种茶，多是自炒自喝，赵全荣好客，每年茶园新炒的春茶全都送给了亲朋和邻友。

青川“白叶一号”种植基地。 沈若飞 摄

茶园不增收，赵全荣便外出务工。修铁路、挖隧道、搬煤块，各种劳力活，苦是真苦；山西、湖北、广西，各地反复跑，累是真累，但种茶技术用不上，其他技术又没有，赵全荣咬咬牙，挺挺腰，撸撸袖子接着干，毕竟每年还有五六万元纯收入拿回家。就这样，赵全荣一干就干到了六十二岁。

能干到六十二岁，赵全荣全凭人缘好。在外打工，工头工长工友们都喝过他炒的青川绿茶，啧啧称赞，连声说好好！喜欢喜欢！每次回家，赵全荣就把牛岭包上那一亩多茶园，像他的脸面一样，倾力侍弄；每次出门，他都要炒好茶再出发，带到工地，笑呵呵地分给大伙儿：“尝尝，尝尝。”

又回到牛岭包，赵全荣没有埋怨，祖祖辈辈都这样，只是有些心疼——牛岭包茶园因为常年没人打理，大部分已经荒废，有的翻种了玉米或者油菜或者土豆，还有的种上了核桃树、李子树等果树——这些年，少了茶树的牛岭包越来越没了生气。赵全荣叹息一声，想起曾经从山西煤矿回来路过这里，一垄一垄新绿初绽的茶丛间，突然飞出一串又一串脆生生的采茶歌，刚过门的新媳妇老远就打招呼，归乡游子顿时满心惊喜。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变化中。随着灾后重建和脱贫攻坚的推进，村子里电通了，路修好了，自来水入户了，移动网络也有了，可村里年轻人却大都外出务工了，地也荒芜了一大半……

听说远在两千公里外的浙江安吉要捐赠白茶苗，赵全荣有点嘀咕：“青川绿茶不是种得好好的吗？”

那段时间，赵全荣天天在牛岭包上转，望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细细端详着自家那几垄老品种茶树。青川绿茶种植始于西周，盛于唐宋，七佛贡茶还是国家生态原产地保护产品，但近十多年来，品种老化严重，种植技术落后，村民自己种的茶叶卖不上价钱，传统绿茶产业日渐式微。

靠山吃山，吃法得讲究。茶叶满山既是金山银山，也是绿水青山。青川茶区要可持续发展，引进新品，改良茶树迫在眉睫。县村干部也看出了赵全荣和乡亲们的疑虑似的，挨家挨户敲开了村民的院门，也敲开了老乡的心门。

赵全荣在茶园劳作。 沈若飞 摄

黄杜村捐赠青川的是安吉白茶优质品种“白叶一号”，大型冷藏车把白茶苗送到牛岭包的那天，赵全荣和乡亲们早早地候着迎接，车刚停稳，大家一齐上阵卸苗，一刻都不耽搁。

“双行双株，错窝栽植，灌水定根，覆膜保温”，安吉来的专家不厌其烦地示范，手把手地校正，忙得满头是汗。

赵全荣看得眼泪直打转，“浆”根分苗格外把细，也格外用心。很快，七十万株白茶幼苗在牛岭包改建的茶园里安了新家。

从白茶苗在牛岭包落地生根，赵全荣便被聘为管护员。他每天从早到晚泡在茶园里，查看茶苗长势，改土、抗旱、防寒、施肥、控草、防病……看着茶苗长势良好，赵全荣累而不疲。

“这真是浙江亲人送来的致富金叶！”

虽说还没到采摘期，但赵全荣和乡亲们很快就从中受益了。土地流转、茶园务工，拿到手的都是真金白银。

赵全荣掰着手指头默默算过账，流转坡耕地八亩，和老伴茶园务工三百多个，纯收入能达到四万多元。在家门口就能挣到钱，每掰一次手指头，赵全荣脸上的笑意就浓上几分，“等到茶苗成蓬，采摘收入还要翻番。真没想到，跨越万水千山，安吉白茶富了我们青川百姓！”

安吉白茶融进了青川人的心窝。一接到受捐通知，平日安静的青坪村就热闹了起来，流转平整土地，开沟理渠修路，学习种茶技术，做好栽种准备，小山村又充满了活力。接到白茶苗，五天内全部栽种下地，现已种植白茶一千二百多亩。

产业有了，村民致富奔康了，青川常年在外打工的年轻人纷纷返乡创业种植白茶。人留住了，群山里的乡村振兴指日可待。

高山云雾出好茶。青川地处龙门山脉尾端，是典型的高纬度、高海拔、高森林覆盖率和无污染的绿色生态茶区，立体气候明显，昼夜温差大，漫射光照多，青川白茶氨高酚低，白化时间长，白化度好，甜味足，品质高。

但白茶太娇贵，降雨、气温、土质，哪样不合“胃口”就犯病。这让种茶好把式的赵全荣犯难了，从平原移植到平均一千二百米较高海拔的青川山区，这里虽然常年云雾缭绕，种出好白茶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好在安吉捐赠白茶有“备”而来，既捐茶苗、捐帮扶资金，又包技术指导、包鲜叶回收，每月还派出技术员现场指导，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线上跟踪指导。

年逾七十的赵全荣吃下“定心丸”，消除了全部顾虑，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的牛岭包茶园。参加县上举办的白茶栽培技术培训，不缺席一节课；跟着安吉专家到各片茶园学习茶苗管护要领，不落下每个要点，很快，赵全荣就成了青川白茶管护的土专家。

青川“白叶一号”种植基地。沈若飞 摄

技术学习永远在路上，成了土专家的赵全荣也不敢懈怠。

一天早上，赵全荣跟着安吉专家走进青坪村茶园，突然发现一百五十亩白茶基地里新栽了四五十个桩子，有的连接着黑色线缆，有的挂着白色摄像头，直到走进控制室，才搞明白这是杭州捐建的青川“白叶一号”数字驾驶舱。

这些传感器和摄像头时刻监测着茶园土壤的水分、氮含量和每片茶苗的生长情况，数据连接汇总到数字驾驶舱，安吉专家打开手机就可把脉问诊，在线指导，派单给网格管护员和种植户，实现白茶茶园精准管护。

惊喜还在持续生成。随着白茶栽种面积不断扩大，青川县开始探索“返租倒包”白茶管护模式，将茶园分包到户，让群众参与到白茶的管护、采摘、加工、销售之中，分享全过程各环节利润。

赵全荣又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本土管护员，承包了牛岭包十亩茶园，首采就采摘鲜叶近百斤，上缴村集体租金八百元，自己纯收入近九千元。“茶苗不断长大，发的芽头也越来越多，往后产量会越来越高。”

安吉白茶在青秀之川扎下了深根，拔节生长，枝繁叶茂，赵全荣和乡亲们的希望冉冉升腾。

安吉白茶是突变体茶树，因早春幼嫩芽成玉白色而闻名。

2022年春天，青川白茶迎来了首次大规模采摘。

连绵起伏的白茶基地里，一条条整齐的茶垄斜挂在坡度平缓的半山腰，一芽二叶迎风招展，齐刷刷露出玉白色的笑脸。

开采当天，赵全荣和乡亲们自发走进茶园采起茶来，灵巧的手指在茶树顶上翻舞，鲜嫩的芽头纷纷飞入茶篓。

第一批“白叶一号”是感恩茶，大家一致要求赠送给黄杜村亲人品尝。制茶现场，一芽一叶、精挑细选，一招一式、手工揉炒。视频感恩，祝福不绝，情义绵延。

山海情深白茶香。从“扶贫苗”到“致富叶”，浙川演绎出“一片叶子再富一方百姓”的山海深情。四年来，青川县已建成“白叶一号”茶园基地七千亩，全面进入盛产期，可实现年产干茶二十万斤、年产值一亿六千万元。

牛岭包山腰，薄雾悄悄散去。赵全荣的手机响了，点开，是来自数字驾驶舱的管护信息。又到春分时节，满园白茶泛出点点新芽，整装待发，好一个丰收年，赵全荣不由自主地哼起了采茶歌——

“党的政策好嘞，送来白茶苗喂，总书记等咱们嘞，脱贫奔小康喽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