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臣仁
与藏族兄弟喝酒
左手持瓶右手端碗
壮实得像牦牛的藏族男人
把月光唱成情歌的藏族男人
坐在我对面,端着酒
端着满口扎西德勒
端着整个高原的热情
端着满是酒气的一枚枚藏语
试图把自己盛在酒碗放进酒瓶
以藏袍的厚实干了这碗
喝了酒,胆子就大了
醉了的步子,一抬脚就踩痛赶路的影子
以藏歌的悠远干了这碗
喝了酒,离别就忘了
累了的目光,一回头就见在垭口等我的你
以藏家的真诚干了这碗
喝了酒,心就留下了
老了的灵魂,摸黑也能找到彩绘的木门
外面落着雪,屋里喝着酒
我和一个藏族兄弟喝酒
酒,让我们
想起羊群总在我们前边
想起炊烟总在我们后边
想起哈达洁白地躺在我们命运中间
想起,你叫的羊羔花,我叫白杜鹃
多年以后
也许你温暖的酒气,会和我的诗歌
在某条山道上自然走散
不会走散的是
青稞和酥油相亲的日子
锅庄和雪山挽手的日子
三碗酒下肚,咋的,醉啦
该伸右手的时候我老是伸出左手
该说再见的时候我总是不愿说分离
三个女人烤火
冬天,菜市
三个女人
一个卖掉两斤酥油
一个卖掉三斤奶酪
一个卖掉五个馍馍
顾不得拣点喜悦
双手搓一搓,拢着蓝色的火焰
烤火,烤火,烤烤火
火盆蹲在摊位中间
几块干柴,随便一点就着
噼噼啪啪溅火
其实燃烧的是日子的边角余料
三个女人静静地
要把冰凉凉的内心烤热
要把湿漉漉的生活烤熟
滋滋作响的牦牛肉打破沉默
阿佳,阿佳
说说醉酒的扎西
琼姆,琼姆
说说吃肉的多吉
荤素飘香的故事
让三个女人熊熊燃成
高原格桑一朵一朵又一朵
用什么招待冬天
最好是一捆干柴的问候
温度高一度,心就近一尺
寒冷的冬天,在人心里烤火
来,坐,烤烤火
火像烧洋芋,皮焦肉熟地香着
一堆干柴
一堆干柴倚靠在土埂
是累了的藏族男人,在这里小憩
一棵树成为一堆干柴
需要多少腰酸背疼
要过多少坡坡坎坎
平淡的幸福熨帖着胸膛
尖锐的艰辛刺破了泪腺
勤奋的劳动一端平整一端坚利
一堆干柴守着阳光和风雨
晒得有些发白,淋得有些发黑
黑白的纹理纯粹着汗水泪水
一堆干柴只在这里小憩
最终亲吻灶膛
就如那藏族男人
有酒,有酥油,有女人
干柴遇烈火,日子不燃烧都难
一头牦牛吃着雪
你见过的
该是风吹草低,一坡碧绿
牦牛走成诗意的留白
我要说的牦牛,走在冬天
这时,多汁的记忆被雪覆盖
一头牦牛,一口口,吃着一片片雪
雪是白天一样白,牦牛是黑夜一般黑
不是被雪覆盖,就是把雪吃尽
野性,从一个毛孔长出
骨缝藏着一场雪崩
变硬的目光比雪更有光芒
奔跑成流动的经卷,踩印出一个个藏文
其实,雪和牦牛
比经卷更古老,比藏文更古老
天底下最坚硬的骨头
从静态的青铜里跑出来
跑成移动山脊,跑成雪落声音
与一碗酥油茶寒暄
似白非白,欲满未满
飘着浓浓的香,噙着淡淡的咸
一声扎西德勒
藏家的热情荡漾成几个同心圆
雪域高原沉淀在陶瓷大碗里
怎样读懂藏族的母语
你得与一碗酥油茶寒暄
与一碗酥油茶寒暄
说着今年的收成
说着阳光晒红的笑容
说着青稞洋芋牛羊满山
温香的酥油茶
煮熟满是泥土的语言
枕着羊腥膻睡觉
与一碗酥油茶寒暄
一斟就是一大碗,一聊就是一整天
牛粪火
歌声跑在云端,牛群散在山坡
在晨露中醒来的牧人
把喘着热气的牛粪
从青草手中接过
姿势娴熟,一抓一拍
牛粪饼,靠着墙根站着
印满掌纹胎记
左顾右盼,看看同胞兄弟几个
黑夜作引,点燃淡蓝火焰一朵
牛粪火,把一脸铁青的冬天
烤得满脸活泛,斜躺着,看
喝酒的扎西不停喝酒
巧手的卓玛做着馍馍
广种薄收,汗水与青稞结账
结结实实长出生活的简朴
把劳累圈起来,把寒冷圈起来
日子开成牛粪上一朵花火
火焰成为祖先的遗物
从一代传向一代
从一双手递向另一双手
微笑的人们,把艰辛烤烤,吃掉
牛粪火,不变成色,千年蓬勃
高原红
比炊烟醒得更早
太阳和牦牛一起出圈
嗅着一束光的气息
村庄隐喻在最庄严的经文里
时间在空气里永不生锈
太阳是个篆刻家
只轻描淡写的一刀
一种叫做烙印的记忆
站在了额头,印在双颊
刻骨铭心的痕迹,让石头也会焚烧
高原红,成爱情的本色
那片写满欣喜的红晕
和青稞,水,风剧烈发酵
荡漾着粗砺的芳醇
隐秘的激情绵长地回味
让那偷窥的太阳老脸羞得绯红
在高原,成长是一种深刻感受
必须接受阳光的捶打
让骨头溅出火星,让阴郁燃成灰烬
没有太阳的夜,高原开始咳嗽
那株散发着呛鼻汗味的青稞
让芒尖聚集成火种
急忙拔亮酥油灯盏,为高原止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