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羌人六:剩下的都尚未成形

2023-05-10 18:56:06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羌人六

我的出生地位于四川盆地西北部平武县境内一个四面环山的小镇。白天黑夜,缤纷的季节,一代又一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父老,犹如闹钟上的指针,在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在这片地方度过。我热爱我的出生地。同时,精神上也有一种憋在心里异常真实,但一说出来就显得夸大其词的恐惧:出生地地处四川龙门山断裂带,系地震活跃频发地。

小时候,经常听人们讲述1976年的松(潘)平(武)地震。不过,他们的语言或者说讲述方式,并没有唤起我的恐惧,隔着岁月的栅栏,在亲历者的语言中重生的灾难被抹上了虚幻的色彩。所以,那会儿,每每听他们说起,懵懂的我都无比憧憬地震长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好一睹真容。

记得,大概读小学五六年级时,有天清晨,天麻麻亮,家住一个院子的堂哥,忽然跑到我家里来告诉我夜里地震了,地震把碗柜里的碗啊盘子啊铁勺啊摇得哗哗响,屋顶上的瓦也落下来摔烂不少。此外,他还夸张地告诉我他自己也差点被地震簸得从床上滚到地上。至于感觉嘛,他说,比坐船还安逸。“比坐船还安逸。”堂哥就是这么说的,这句如今回味起来颇有些毛骨悚然的话,却在那个瞬间点燃了我的嫉妒与好奇,地震已经长到眼皮子底下来了,可是,我自己不争气,夜里睡得太死,没体会到。

和人们常说的松平地震一样,堂哥的这次讲述,掩盖了灾难本身的残酷和血腥,给心智尚未真正成熟的我制造出某种幻觉——地震并不可怕。这种肤浅脆弱的认知,一直持续到2008年地震。彼时,我在成都读大学,地震来临那会儿,我在学校打印室里打印完诗稿,跟同学欧珠多吉走在回寝室的路上。走着走着,世界猛然摇晃起来。望着成都平原的天空,我以为飞机掉下来了呢!欧珠多吉告诉我,地震了。地震!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瞬间令我头皮发麻,心惊肉跳!那会儿,我压根儿不知道我的家乡,已经在这眨眼的功夫里面目全非了。这天下午,我用老式的诺基亚手机一遍遍拨打着家人的电话,但一个也没打通。后来,有同学手机终于能上网了,得到的消息却是北川的伤亡数字,这些冷漠无情的伤亡数字,不断刷新着我的不安——老家平通镇和北川县桂溪镇相邻,却毫无音讯。地震几天之后,我才赶回老家,只是,镇上伤亡惨重。

突如其来的生死和无常,我沉默了,虽然,也想为此写点什么。想归想,我却始终没有动笔。地震后那几年,国内关于地震题材的作品可谓多如牛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有积淀的文字注定不会长寿,我相信,不管怎样,早晚我都会拿起笔,为那些逝去赋形,再次赋予他们生命和活力。

2011年,大学毕业以后,我先是在北川工作了大概一年时间。2013年,我回到老家,在县文化馆担任文学创作辅导员。也就是这一年,我找到了去呈现内心世界、支撑写作的框架,这个框架,就是“断裂带”。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其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白色城堡》写过这样一段话:“在生命的某一段时期,当他们回头审视,发现多年来被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我的写作,我笔下的“断裂带”,何尝不是如此?

在断裂带上工作生活,我接触了太多的地震幸存者,耳闻目睹许许多多和地震有关的故事和际遇。实话实说,我不是个喜欢煽情的写作者。生活就在眼皮子底下,看得见摸得着。对此,我更喜欢去冷静地观察和打量世界。写作,是生活的另一条退路,是为了挖掘那个特定的自我,也是为了释放骨子里的疼痛。毫无疑问,我总是自惭形秽,不敢轻易动用“悲悯”这样神圣的字眼,怕招惹笑话。也许,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必须心无旁骛的事情,就是认真抒写内心体味到的那些苍凉、疼痛,那些悲欢喜乐,那些日子里的光和影。写断裂带,让我感到自己的写作有了方向和使命感。V.S.奈保尔在其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中写道:“我最有价值的一切都在我的书里,剩下的都尚未成形。”剩下的都尚未成形,在没有路标的道路上,时间在继续,一切在继续。

“我起草圣歌,献给大地和空茫。”米沃什的这句诗,我很喜欢。

据说,一切都会消亡,唯独精神可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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