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文
黄老,您真是太洒脱了!
我知道您不怕死,您说过您对死毫无畏惧,可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我还在等着跟您的第五次见面,等着您的“百岁画展”呐。
从昨天开始,满屏都是您走了的消息。我想,如果您还能开口说话,一定会“呵呵”一笑:“女士们,先生们,黄永玉走了就走了呗,何必那么大惊小怪?”
今天,风雨湖畔飘着诗意的细雨,我轻轻地走进坐落在湖畔的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在博物馆负责人何伟老师的陪同下,把博物馆的各个展厅都走了一遍。何老师说:“老爷子立遗嘱了,不搞任何纪念活动。到博物馆来走一走、看一看,就是对黄老最好的纪念。”
在博物馆序厅您的巨幅自画像前,我给您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您依然像往常一样,身穿休闲装,左手拿着烟斗,右手插在裤袋里,目光从容,仿佛能穿透无数个世纪。
您的画像让我感到踏实不少,足以弥补心中那个突然出现的巨大空洞。
黄老,都说世事无情,说来说去,还是时间最无情。我是1998年大学毕业那年跟您第一次见面的,您看,一晃25年就过去了。25年,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啊!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是多么的年轻,多么精神的抖擞。套用您对70多岁易中天先生说的话,就是两个字:少壮!
那一次,您是应邀回来参加沈从文国际研讨会的。顺便,也给我们做了个讲座。您没有准备讲稿,讲到哪算哪。您讲沈从文的故事,讲您的艺术人生。您讲得神采飞扬,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可讲到一半,您突然停了下来:“我不会讲了,就讲到这里吧。我这个人不会讲话,回答问题还可以。接下来大家提问,我来回答好吗?”70多岁的您,率真得就像个孩子。接下来的提问环节,气氛非常热烈。
我坐在最前排,得近水楼台之便,给您提了个怎么理解朦胧诗的问题。您说您虽然不写朦胧诗,但对朦胧诗还是比较欣赏的。至于有人说读不懂朦胧诗,您讲了这样一个小故事:有人说看不懂毕加索的画,毕加索问,你听过鸟叫吗?对方回答,听过。毕加索又问,好听吗?对方回答,好听。毕加索最后笑着问,你听得懂吗?大师毕竟是大师,我觉得,您的回答跟毕加索的回答一样巧妙,一样智慧!
第二次见到您,是2006年10月1日,在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的开馆典礼上。80多岁的您和夫人,牵着一对小孙子和小孙女的手,从齐鲁大楼铺着长长的红地毯的台阶上健步走下,格外精神。剪彩过后,您作了简短的发言。
这一次,您谦虚得真是太过分了。您说:“我的收藏,我的作品,跟全国的收藏水平,全国的创作水平相比,算不得什么。这只是我离开故乡在外浪荡了一辈子,羞涩行囊里的一点点对家乡的奉献而已。”
最后一段,最具黄氏风格:“听我的好友、律师向天桂女士说,捐献文物法律条例中,有一两条成文法这样说:捐献人不在人世后,捐献人家属生活困难时,接受捐献方面应给予关心照顾……这种好意真美,真温暖。因为这次的捐献是我们一家共同的决定,对这种好意,我们全家心领了。我告诉我的子女,有朝一日真轮到要讨饭的地步,千万记住,离吉首大学的大门越远越好!谢谢!”
2013年12月,90岁的您再次回到博物馆。您兴致勃勃,主动亲自给来宾和师生们担任讲解。您站在自己的画像前,仔细地打量了好一阵,笑着对大家说:“像戴了两个大耳环。”您说的两个大耳环,就是照片背景上您自家两扇仿古大门的门环,刚好“挂”在照片中您的两只耳朵上。
在艺术人生展厅,工作人员指着一张您早年摄于文昌阁小学的老照片问:“黄老,他们说从右边数起的第二个孩子是您。今天向您求证一下,请问是您吗?”“有点像我。”一行人都被您那独具魅力的黄氏幽默逗得哈哈大笑。
跟着您参观黄永玉艺术博物馆真是太有意思了。对博物馆中的那些宝贝,还有谁比您更熟悉它们呢?您在您的每一件宝贝面前驻足停留,跟我们一一介绍他们的来历、价值和背后的故事。走到《阿诗玛》那幅作品前,您深情注视良久,幽幽地说:“‘阿诗玛’活到70多岁,晚年过得很凄苦。”语气里充满了对《阿诗玛》人物原型的深切悲悯。
您在博物馆即兴创作过一幅画,画的是一只长翅膀的老虎。开始大家都不懂,您为什么要给老虎画一双翅膀?画完。您题了一句话“读书就像老虎长翅膀”,旁观者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您是要借这幅画告诉大学生们,要多读书,读书能使人如虎添翼。
您还记得吗?那天,这幅画突然勾起了您有趣的回忆:“有人问我,吉首大学有没有美术系,能不能多培养几个像黄永玉这样的人才出来?”说到这里,您开心得像个孩子。现在我也想向您求证一下,您的孩子似的笑是不是蕴含了这个意思:“逃学大王黄永玉可不是大学培养的,我初中都还没毕业呢!我只比我从文表叔强一点,他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哈哈,猜错了,您莫见怪。
时隔6年,2019年春夏之交,95岁高龄的您陪着您的好朋友、国务院前副总理马凯又回了一趟博物馆。这是我第四次见到您。这一次,您看上去明显老了一些,但仍然健谈,进馆后稍作歇息便打开了话匣子。您跟我们谈写作,谈画画,谈人生,尽显黄氏幽默、黄氏智慧、黄氏境界。
谈到个人近况,您说:“上午写东西,下午画东西。上海有一个杂志,《收获》杂志,一期3万字,连载12年了。”您笑笑,“活一天就写一天。”您还说:“画画嘛,准备两三年以内,开个画展,开个新作的,不是回顾的。不要倚老卖老,要看你怎么样好好活着。”
您女儿黑妮向大家介绍,您的时间抓得特别紧,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说您不想浪费时间。您又微微一笑:“时间不多了。”“长寿药也没有卖的。每天,不要糟蹋身体,不要糟蹋光阴,干活。”“干活”两个字,您说得斩钉截铁,真是令比您年轻几十岁的我辈感到汗颜。
果然,您的勤奋获得了丰硕的回报。
2021年,98岁的您出版了多卷本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之《走读》,创造了文坛的奇迹。加上之前出版的《朱雀城》《八年》,您写了将近300万字啊!几个月后,您的新诗集《见笑集》又火热出炉。忘了告诉您,我们第一时间在风雨湖畔作了《见笑集》的分享朗诵会,以示对您的致敬和祝贺。
忙忙碌碌中,时间又过去了两年。黄老,您可知道,我们热切期盼着您的百岁生日的到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您离去的消息。但我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尤其是,看了您立下的不留骨灰、不要任何仪式的遗嘱,我的心更加坦然。
诚如易中天所言,您活得太通透了。于是,我在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段文字:“黄永玉先生走了。朋友们,不要悲伤,这个有趣的老头,最不喜欢的就是悲伤。读一读他的诗吧,这,应该是送他远行的最好的方式!”
从博物馆出来,风雨湖畔,诗意的细雨还在飘着。一抬头,我又看见,您正衔着烟斗,从齐鲁大楼长长的台阶上健步走来。我突然懂了,您不需要仪式,真正的有价值的生命,永远不会告别。
是的,您一直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