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曦
窗前的茶树又绿了,每次一看到那翠意盎然的绿,我便忍不住去泡一杯家乡蓬溪的茶,在烟雾缭绕中,从舌尖弥漫到全身的清甜,竟在那一刻里升华出我的外婆。
我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家在云遮雾缠的川中大山中,玉米与谷子无法喝足吃饱,于是就让位给茶,让茶在大山里站稳脚跟。记忆中一到清明,外婆便将小小的我放进背篓,哼着茶歌,走十几里的山路去茶山采茶。
一片片的红土地里,种着一棵棵茶树,大抵都是一米二三高。瘦小的外婆几乎完全淹没在了这满坡满坡的绿毯里,只看到她苍老的双手飞舞着,三瓣四瓣的绿色精灵如同蝴蝶翻飞着进了背篓里。
晚上,外婆把半背篓的茶叶尖尖,放锅里炒了,然后倒在大大的簸箕里。我已经在盆里洗干净了手和脚,一见茶叶倒出锅,就站在微微冒着热气的簸箕里了。
这个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可以和外婆一起站在簸箕里踩茶叶——一只脚踩在茶叶上,另一只脚将散落其他地方的茶叶团拢来,压踩下去。交替着双脚团呀踩呀,终于茶叶不再散开如花瓣,绿色经过一炒也早已浓重了。直到我们凉凉的脚也被热茶叶熏得暖暖的,双脚的颜色渐渐也浓重了起来,这对幼年的我来说,只是一种有趣的游戏,我只是并不明白,外婆一边看着我欢快地笑一边却忧伤地叹息是为了什么。
但我并不懂去深究外婆的愁闷,因为接下来,便是帮着外婆烘茶,对我那贫乏的幼年生活来说,这也是极为有趣的一件事,有太阳的日子,便借着和暖的阳光,外婆将簸箕端到平地上,将茶叶晒干,若是没有太阳,外婆便去将冬日里烤火时搁脚的木架翻出来,拢在草灰掩了盖了的炭火上,将一簸箕的茶叶放上去。烘烤一个隔夜之后,茶叶基本上就干了。我守在旁边,俨然就是小小的将军,我要将那些受不了诱惑爬进簸箕的小小虫子一只只逮出来,因为外婆说这些都是茶树尖上最嫩的芽,要制成最好的茶叶,卖掉茶叶以后就可以买来我最渴望吃的肉和最想穿的新衣,这对于总是缺衣少食的那个年代,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啊!
可是,那茶叶却总也没什么人来买,我每天和外婆守在门口,眼巴巴地盼望着过往的人会来买茶叶,虽然外婆的茶是全镇上最好的,可是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种茶,又有谁来买外婆的茶呢?
从日升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升,我没能吃到外婆用卖茶叶的钱给我买回的肉,也没能穿上外婆用卖茶叶的钱给我买回来的新衣,外婆却走了。
那时在外地工作的父母已经将我接去念书,我竟错过了送外婆最后一程,后来父母告诉我,外婆临死的时候手里握着的是一捧刚刚晒好的新茶,那一年,也是清明。
往后多少年,只要这样的记忆在心里翻动,立刻就会满嘴生津。年年清明刚过,谷雨还没来,心里就想着新茶。于是往往迫不及待要坐车回去高坪,再从乡亲们手里接过那香香的茶叶,再迫不及待泡上一杯,让那些在别处总是绕梁三日熏透窗棂的茶香,一丝不漏地尽入心脾。
今天的山里小镇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贫穷,那些曾经卖不掉的茶叶也早已走出了大山,我也喝过许多比家乡的茶更为著名的茶叶,但惟一的怀念,仍旧是一直在记忆中生长的那些茶树所结出来的茶香,当然也想茶山,那里有外婆含在口里的小调,然而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在沸水的深怀里读女儿那张没有污染的笑脸。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重又去了高坪,站在不再与世隔绝的大山上,我仿佛还能听见外婆叫着我的小名,在跟我说:卖了茶,就给你买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