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雄
海棠山记
海棠山不远。出档案馆,从老宵顶到黄家山,要下1200多个故纸堆里的台阶。
途中见嘉州刺史岑参,因为安史之乱,辗转滞留20个月才上任,仅一年余就被罢官。这个一心想做英雄的男人,把梦留在了塞外胡天。理想幻灭的岷峨山水,没有《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时的热烈场面,只有老去的哀叹,和挂冠东去的期待。登凌云寺见开凿乐山大佛,心都在写《招北客文》。看似在学杜子美,避讳“海棠”如敬“闲”,也不入《岑嘉州诗集》,其实是在胸中永远葆留一个位置,等“花落讼庭闲”时,再让“千树万树梨花开”。
过斑马线拐弯上坡,有风吹废砖旧瓦缝隙里几株蒿草的片羽。摇落了春天的轻,像一把油纸伞,打开便是百年后的晚唐暮色。时摄嘉州的薛能,正凭栏桂花楼,近观明月湖出浴的星辰,远眺一条玻璃江边,对镜梳云鬓的峨眉姊妹山,插花了朵朵“晴来使府低临槛,雨后人家散出墙”的蜀海棠。细浪一波波荡漾,“一时开处一城香”,夜里他枕梦的山麓,名字才叫海棠。
出高北门遇细雨骑驴入蜀的陆游,他要去当那个800多年前的代理市长。“公事无多厨酿美”“闲院自煎茶”,捡奇石堆山,也要筑诗里的堡垒和要塞;或《登荔枝楼》,为嘉州山水刻石留墨;或搭岷江竹浮桥,《以故事宴客凌云》;或主持秋季检阅,“书生又试戎衣窄”;或《观大散关图》,“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借酒浇愁仅9个月,写诗逾百卅一首,“此身不负负嘉州。”一日写《驿舍见故屏风画海棠有感》:“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梅花痴”遂转“海棠颠”,“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虽因“燕饮颓放”被罢官,但从此,“陆放翁”的美名,才盛放如“一枝气可压千村”的海棠,浩荡不可收。
再往前走,沿途摩肩接踵的人流,从古代到现代,拾级上下的面目和背影,甚是妩媚。有写《酉阳杂俎》的段成式,辑《广舆记》的陆应阳,作《嘉香海棠》的王十朋,写《海棠记》的孙长民,著《舆地纪胜》的王象之和《本草纲目》的李时珍;有《送陈仲道饷延绥归嘉定州》的汤显祖,为甘棠楼题“汉嘉古治、海棠香国”的钟振,撰《使蜀日记》的孟超然;还有李时华、陈起龙、邹学山、刘濖、刘光第……香如雪的背影一闪而过,不知去向。
日落时分,站在明城墙上俯瞰山下的草堂寺。美,才有了高度,有了一个好看的腰身:远山之腰,近水之腰,风之腰,一朵白云屏住了呼吸的腰……以见惯不惊的人间绝技,降落在一片洗了风尘的城中僻壤。橡皮擦一样,擦去它曾经芬芳扑鼻的记忆,等暮色森林传送门里,熙攘人流宛如大音稀声般地散去。等夕阳的余晖,照亮时间废墟上,断断续续的红石城的遗骨。仿佛在扎带血的篱笆,网住那个少年郭沫若,不让他30多年后,“草堂寺内几徘徊”,发出“何处海棠香讯在”,惆怅问春风的无端感慨,如在为失踪的时间奔丧……
夜里梦见自己变成被贬黄州的苏轼,寓居定惠院,“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置酒吟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把雾中如月转廊的花香,通过当年那只衔来种子的鸿鹄,再衔回故乡的海棠山。
凌晨翻了下身,去另一个梦中的平江门,迎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的薛涛,风尘仆仆地前来登山。初叶清新,花香浮动,可撑她不系的心舟,再写一首《乡思》。如夜里不开灯的海棠,自有光影移动,穿越时空馈赠美好。即使凋谢,也在梦中拈花一笑,侧漏她眼角晶莹的一汪泪海……
我不愿醒来,就是在等那朵即将落地的海棠,扑扇着翅膀,向这一方树枝在摇的山水,深鞠一躬:“君子交绝,不出恶声;海棠去国,不絜其名。”“空山虚静,尚余对美的渴求,使遥远触手可及。”
石鼓的际遇
北京故宫博物院宁寿宫石鼓馆内,展示着10件巨大的石鼓。表面刻有我国现存最早的一组石刻文字,因铭文中多言渔猎之事,故又称它为《猎碣》。
1929年,时任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兼古物馆副馆长的马衡,发表了著名的《石鼓为秦刻石考》(收入《凡将斋金石丛稿》),宣告了旧金石学时代的结束和现代考古学的兴起。
历经2000多年岁月的洗礼,石鼓文多已模糊不清。而它所背负的那些残断的历史,以及笼罩在身上的未解谜团,让它在跌宕的历史潮汐中更显独特与珍贵。
不幸中的万幸,现存最早的三种北宋拓本“先锋本”“中权本”和“后劲本”在近代流失海外,被秘藏于日本。
1932年秋,郭沫若在东京文求堂书店偶然发现42张“后劲本”宋拓石鼓文照片。凭借敏锐的学术洞察力,他果断买下并展开钻研,写成著名的《石鼓文研究》。五年后,得见三种北宋石鼓文拓本全貌。不惜将珍藏的甲骨文拓本与日本学者河井仙郎分享,才将照片复制,全部邮寄回上海印发刊行。并根据新资料对《石鼓文研究》修改补充,于1939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1937年7月,去国十载,为赴国难,只身回国的郭沫若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石鼓,早在1933年就被移出国子监,于1939年6-9月,随“中路”“北路”16617箱故宫文物南迁至他的家乡乐山和他诗里白雪覆盖的峨眉山下,秘藏近八载。
1940年1月,郭沫若听说石鼓已安全入蜀,才夜不能寐写了一首诗。
从寸之声是为寺,于文当即古持字。
秦刻用之以为持,鼄钟有例亦不异。
石鼓于今已入岷,无咎先生言訚訚。
花岗之石趺坐锐,质坚量重难调驯。
一鼓费一卡车载,纩裹网维箱底在。
初移宝鸡后峨眉,暴寇无由攘过海。
星之景兮云之卿,视此奇迹不足惊。
扶持神物走天下,宇宙恢恢乘大名。
此时,郭沫若还没见过的那10件石鼓,就存放在峨眉武庙西配殿的库房。护宝人那志良已在库房旁边隔出一个小房间作为宿舍,与石鼓为邻。从此白天去大佛寺办公,晚间青灯古佛相伴,写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著作《石鼓通考》。
二战中,河井仙郎收藏的北宋石鼓文拓本原件照片在其住处内被炸毁,郭沫若早就为抢救、传播、研究石鼓文作出了贡献。
抗战胜利后,故宫文物汇集重庆并转运南京。1946年4月,“国民政府”向乐山、峨眉等各个文物存放点颁赠11块牌匾。将“功侔鲁壁”的殊荣,颁给这些护宝地和护宝人,会让劫后余生的瑰丽国宝继续在中华大地上重放异彩。
1950年,历经国难的石鼓终于回了家。1959年,郭沫若为新编出版的《石鼓文研究》校勘了个别字,补正了附图的比例尺,并在序言中记述了石鼓在故宫博物院开箱展出的历史时刻。1971年,他专门为故宫博物院题写的匾额,至今仍悬挂在神武门上。
郭沫若诗中的“扶持神物走天下”,是对故宫文物南迁最精炼、最形象、最生动的抒写。这场90年前的民族文化抢救行动,历经15年,行程数万里,穿越大半个中国,让上百万件文物无一损坏,无一遗失,还带走了沿途考古新发现的文物,保全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和文化血脉,创造了在战争背景下文物迁徙数量最多、行程最远、范围最广、历时最长、影响最深远的人类文化遗产保护奇迹。
石鼓颠沛流离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那是人类文明之光的焕发与燃烧,无论岁月怎样更替,石鼓留下的传说依然日久弥新。
巴山夜雨
1938年10月,叶圣陶受武大之聘拖家带口来到乐山,住在较场坝商务印书馆嘉定分栈。
翌年6月,长子叶至善完婚,请人建像样的新房。客室最亮,白板壁、纸窗,别有风味。复性书院马一浮来访,头一句话就是:“真可谓屋小如舟。”
8月,钱歌川出任武大外文系教授,一家人暂住朱光潜和李儒勉的合租屋。为方便起居,半边街另租两房一厅。重庆托运来的行李,还没来得及取回,就遇日机轰炸,衣物器用悉付一炬。
刘永济更是头天从湖南赶来住的旅馆,第二天便躲到城外五里,竹公溪旁学地头,半山的贺昌群家中当难民。贺叶刘三家,19口人挤住在一起近一月。
9月下旬,叶家担心再遇空袭,才迁居早行翻修的矮赁屋。“绿野堂前望,溪声静夜闻。篱内二弓地,栽植聊充给。”于此,叶圣陶写作散文《夏天的雨后》。一颗童心在“海棠零落,莺语残红”中,真正体味到惠特曼“雨是大地的诗”的芳菲。
钱歌川先借住乡下的祠堂一些时日,后与李儒勉合伙,也来此山建竹屋。每日贪看毛竹拂青交翠,临风起舞。夜来茅屋漏雨,幸有妻子凌琴如伴读。雨丝就像春蚕吐出来的光亮,细长得像一把梭子,能把天空和大地缝织起来。穿过了可看可听的雨,他才能把那一篇《巴山夜雨》,写得比李商隐还儿女情长。
1941年8月,程千帆经刘永济推荐,从中央技专转任武大国文系讲师,恐恩师寂寞,搬来结邻。程家住在山顶,刘家住在山腰,中间百米石级相通。每天晨光熹微,雾气竹露滴得琤琮声响。读书声断续飘来,在此短暂养病的沈祖棻作了首《点绛唇》:“径曲林深,唯有云来去。商量处,屋茅须补,莫做连宵雨。”她其实是在感叹,人生风雨的无常和时聚时离。
30多年后,当这位“现代李清照”不幸香消玉殒,程千帆此后余生,一直就在她散落在重庆、雅安、康定、乐山、成都等“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无尽诗意中,浮归梦。
第八宿舍
1936年4月,黄炎培第一次到乐山,偕夫人王纠思、长子黄方刚及好友游峨眉山。下山应峨眉县长方勉耕之邀作公开演讲,后拜访中国银行嘉定办事处主任王杜若和尚仁医院院长黄哲明。
1939年3月,黄炎培率川康建设考察团第二次到乐山,先考察永利川厂的新塘沽,赠送了一套《道德经》(黄方刚是第一个将老子《道德经》译成英文的中国人),再到犍为宣传抗战。
1939年12月,黄炎培第三次到乐山,看望了在大佛寺天后宫守护5箱齐鲁珍贵文物的王献唐后,入住好友杨氏(杨清泉)的凤湾新村。
三次乐山行,因乐山滋养了血浓于水的亲情,黄炎培写游记《峨眉天下秀》,给这一方山水人文留墨赠诗20多首,获如潮好评。
1944年3月6日,黄炎培第四次到乐山,上午应武大政谈社和法律学会之请,在位于文庙后老霄顶半山的大礼堂(李约瑟、郭沫若、冯玉祥、白崇禧、钱穆、熊十力先后在这里演讲过)演讲。拜会校长王星拱、教务长朱光潜后,下午偕新夫人姚维钧、黄方刚遗孀Viola及三个幼小孙儿,坐船过江,沿一条泥泞小径去九峰镇鞍山村,痛吊因肺病去世的爱子。
3月9日离开之际,黄炎培再偕家人到黄方刚墓前献花告别。仅时隔八年,“母子皆物故矣”,白发人吊黑发人,“泉下寻骨肉”——“三江窈窕堪遗世,百卷丛残欲付谁?”
抗战时期,西迁乐山的武大校舍是在当地士绅、百姓的鼎力协助下,修文庙,葺神祠,整余房,理古寺,竭可用之地,辟堪负之房,建实验之室,造活动之堂所得。
初到乐山时,武大只为单身教员安排宿舍,第一教员宿舍在李公祠,第二教员宿舍在三育学校,第三教员宿舍在万福寺,第四教员宿舍在张公桥,第五教员宿舍在嘉乐门。
学生集中住宿舍,第一宿舍在文庙对面的月咡塘;第二宿舍在龙神祠;第三宿舍先在观斗山,后搬迁至叮咚街范倜生的龙兴丝厂;第四宿舍租赁高西门外的露济寺;第五宿舍借住兴发街的范氏打米厂,大通铺,无窗,人称“黑宫”;第六宿舍是唯一一座武大自己修建的,在大渡河畔的斑竹湾,高尚荫师徒首次发现了中华桃花水母;第七宿舍是白塔街那栋白色洋楼,又叫“白宫”。由于房少人多,低年级的女生只能住潮湿的平房,如“寄居王宫下拥挤的鸡窝”。
据吴山1942年12月29日发表在《诚报》的《武汉大学公墓巡礼》一文记载,武大公墓位于德胜门外三四里的荒野:“墓地占据一座山头,范围十余亩地,计有七八十座坟茔。举目望去,一座座坟丘寂然散立,多数坟身披满了荒草杂树,只有几座新坟上还随风招摇着纸幡。”
乐山时期,除“八一九”大轰炸夺去了武大15名师生的生命,由于贫困、营养缺乏、无药无医治疗而非正常死亡的在校学生和青壮年教师多达77人,实际死亡人数远远超出这个数字。这些去世的师生都被安葬在武大公墓,学生戏称之“第八宿舍”。
病逝的10多位年富力强的中青年教授,除哲学系的黄方刚外,还有史学系的吴其昌,机械系的郭霖,数学系的萧君绛,外文系的费监照,矿冶系的王若怡、王进展,法律系的孙芳,生物系的陈恕田,体育部的邓光西。去世时,年龄最大的萧君绛52岁,最年轻的邓光西35岁。
黄方刚生前住在父亲的好友杨清泉免费提供的虾蟆口五号院,连死后的墓地,也是他武大的学生李树芳赠送的旧宅余地。悼念结束后,黄炎培对李树芳十分感激,题诗《尊到贵德》回赠。黄方刚病逝后,学者顾毓琇哀歌当哭,以“彭殇修短倘前知,柱下精研枉作师;岂信著书能却病,犹怜好学每忘饥。家贫儿让山中果,世乱妻吟海外诗;呜咽长江怀故友,清明时节雨如丝”追悼好友。
两年后随母移民美国,二战中成援华飞行员的黄方刚长子黄十九后来回忆,父亲病世后,母亲Viola只能操洋腔在街头卖油炸面包圈,被散文家、翻译家钱歌川称为“救命圈”。
我在乐山市档案馆,看到过一张1944年3月4日朱光潜、方重代收嘉乐纸厂(时任任董事长兼总经理为李劼人)捐给“黄方刚奖学基金”一万元国币的收据。这个“黄方刚奖学基金”就是武汉大学设立的,用于纪念武大英年早逝的清贫教授和奖励积极向学的贫困学生。
1954年,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序言中,对他1943年造访西迁乐山的武汉大学时,曾向其作“关于道教的艰深而重要的阐释”的黄方刚,特意表达了感激和怀念之情。
抗战胜利后,武大回迁珞珈山,大部分去世师生的灵柩也陆续迁回故地。黄方刚墓为何未被迁走,或许正是因为与乐山的深情厚谊,才让黄家人放心将黄方刚留在了乐山。
据守护黄方刚墓的李氏后人回忆,上世纪70年代,黄家后人曾远渡重洋,举家前来吊唁。“当时,他们还带了不少‘西洋货’,感谢我们一家人守护着这座墓碑。”家住鞍山村的杨大姐(李氏媳妇)表示,其后多年时间里,包括黄方刚妹妹在内的其他亲人也到访过。
黄炎培日记记载:(黄方刚)墓室由嘉华水泥厂工程师赖圣功设计,长方形,前平后圆,两侧长一丈二、高四尺。墓正对大庙山,天晴时可望见峨眉山。
清明时节,我穿过乐山市中区九峰镇鞍山村的小路,途经村民院坝边的核桃树和风雨兰盛开的菜园,沿白色碎石铺成的地面往前走,抬头便看见修葺一新的墓碑上,黄炎培当年一腔悲惋写的志文:“方刚一生清正,抱道有得。言行一致,诚爱待人。取物不苟,著书讲学,到死方休。虽其年不永,亦可以无愧于人,无愧于天地……”
春天的桂花树上风挨着风,马鞍山还保持着腾飞的姿势。如果山上的茂林修竹掀起绿浪,过乌尤寺与岷江、大渡河、青衣江汇合,涌向辽阔而浩瀚的大海,“读书不忘报国,报国不忘读书”的师生们就会魂兮归来。
从乐山到李庄
岷江还有热烈的奔赴。去犍为难登苏轼诗里,以塞江流柿建的王氏书楼。过宜宾见夷中乱山又长满秾秀,无人知晓它们曾卸下何种包袱。
长跑到李庄的江水,爬上岸来,不见重病、丧弟,穷到“清炖”衣服,依然高贵的林徽因,在又薄又黄的纸上,耕织不死的理想。六年中,贫病交加的她与梁思成,带领中国营造社学术成员,先后考察了乐山数十处文物古迹。经他们调查被重新发现的珍贵建筑遗存,横跨了汉唐至明清的各个历史时期。
繁盛不复的渡口。川音、川味交织的游览线路,还在等往事的雨滴落下来。而在我的身体里声如烫沙一样火中取栗的,是月亮田的秋风也吹不凉的一位同姓乡绅的热血,像某种命运,附加在80多年前的古镇——请菩萨出九宫十八庙,把神龛供在心里,把粮仓建在码头,等大师云集,学子聚拢,生死同济,扶老携幼,让出宁静的书桌,供10多家高等学府、科研机构迁驻,护佑中华文脉,点亮“人间最美的四月天”。
直至流完最后一滴血泪,也无苦厄挂杯酒肆茶楼。
如果水火巷领到“一品碗”白米过年的时间,下江逆流,甚至“跳高、爬楼梯”,会看见一条叫巫宝三的长江鲤,深夜走出门官田——中央研究院社科所旧址,梦游至乐山半边街,找到武汉大学外文系最年轻的女教授孙家琇,以《浣纱记》为蓝本改写五幕历史剧《复国》,生下长子巫鸿,有《千里江山图》一样的胎记。
濠上草堂
对镜黄花的青霜爬上须髯,为寂夜生明的雪光也转充了刻赀。
摇铃未息的梦里,水浸草堂屋基,濠上危机四伏,“湿云不动连山暗”,结茅刻书、鬻字的马一浮,移书至尔雅台,心如一口倒悬的铜钟,撞击春夜:“诸岭一何小,三江奔茫茫”“草浸沙岸有鱼行”……
如果春天是复苏的青衣江、大渡河、岷江,那三条江里逐浪的鱼,是否就是四库全书和儒林典要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繁星,要与时间对弈?
如今,它们还能借一根青藤上乌尤山,到复性书院里继绝学,递琴声,“隐几听鸣籁,闭门见山翠”?
“白衣苍狗翻手异,赤眚青盲竟何别。”熊十力、梁漱溟、贺昌群、丰子恺等好友相继离去,鹅湖之会散场后,流离、清贫、孤独,“茶灶夜迢迢”,煮的是寂后心情,和醪糟一醉的好诗。
夜深了,马一浮梦见的庄周并没有变成蝴蝶,而是一头瞌睡的鲸,耳朵里塞满了滩声和风雨声。他长鳍飘雪,在河流的影子上写悼词,却再也回不到干净的水里。
万代的水,往复而不死。唯有不死的水,才始终怀着对世界的清醒认知。
乌尤山又叫离堆,青衣别岛。从一而终的马一浮,“世路艰危仗书生”“黄花丛里对青霜”。八年峥嵘岁月,固有流离、清贫和孤独,却是苦修之旅,最终成就了“一代儒宗”。
1946年3月,复性书院筹备东归。马一浮写《将发嘉州留别蔷庵》:“辞君一棹下渝州,未见江南已白头。”又写《将去乌尤留别赵香宋先生》:“离堆别后琅玕长,他日重来扫石床。”
一颗星辰顺着长江迁徙,直至回到西湖边的葛阴山庄,化作东海的一滴水,有着大海一样,激荡的孤独。
他离堆一样的身体里的血漏,是否有一滴曾落在荔枝楼前,孵化萤火虫,让活在未知世界的光,能照亮信仰孤独的人心?
逝者如斯夫。今夜的濠上草堂,是一座悬崖。而我,正翻山越岭。
作者简介
罗国雄,生于眉山,现居乐山,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上海文学》《作家》《扬子江诗刊》《四川文学》等。曾获四川日报文学奖、郭沫若文艺奖等,出版诗集《幸福燕》《遍地乡愁》。主编《乐山百年新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