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我很不解大哥好酒的理由,我很不解大哥为什么总感叹“有朝一日时运转,天天喝酒当过年”。
大哥比我大18岁,更远年代的大哥的酒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上世纪80年代以前,乡村酒事只能零零星星地呈现在乡村的红白喜事中。
大哥是我们家唯一的乡村红白喜事代言人。方圆几百里中,只要有人家办喜事或丧事,大哥一定会去,不为贺喜或吊丧,就为奔赴一场酒事。
大哥自然要随礼。红布包袱装着半升玉米,家家一个样,回回一个样,家里没有更多拿得出手的礼品。早上,红布包袱挎在肩上,兴高采烈。傍晚,红布包袱捆在腰间,唱着他自己才懂的歌,仿佛一片落叶,在落日的余晖中向着家的方向飘荡。
忘了交代一个背景,大哥不断出席一场一场乡村红白事,绝不是父母纵容大哥的酒嘴,大哥在乡村还有一个身份:支客师,就是负责张罗主家红白喜事那几天所有事务的支客师。
所有安排到位了,在乡村酒席进入尾声时,大哥这个支客师才可以上桌。酒碗在八个人面前端出一条粗白线条来,飘过大哥手中,白线条断了——酒没了。那些年代的主家都是一桌一瓶酒,不像今天能敞开肚皮喝。等到后来,大家瞅准大哥往哪席走,那席准没人去。大哥也不客气,独自一桌菜一瓶酒,傍晚回家照样歌响步大脸更红霞。
我们为大哥的乡间酒态羞愧。
大哥的另一场酒事,只能是过年啦!大哥几乎用一年的时间去谋划过年买酒的酒票和买酒的钞票。每到过年的日子,父母和大嫂总会叫我陪着大哥去乡场上买酒。那时,五粮液才七元六角一瓶,比本地产的诗仙太白酒多那么两三元钱。大哥那时最大的心愿是喝上五粮液,成就他喝酒理想最高的追求。我的跟随,其实就是父母和大嫂防止大哥掏钱的冲动,每年给大哥的权限就是一瓶本地产的诗仙太白酒。大哥一直抱怨兄弟不连心,其实是对我挡住他仰望五粮液酒光的抱怨。
1980年,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让铅灰色的乡村有了花般一样的红润,乡里买上了放映机。谁做放映员?天天看电影?成为全乡最美的猜想。全乡把所有适合的人选都想过,唯独没有想到我大哥。只有我大哥想到了自己。他给了书记两个理由:一是他是乡里小电厂的发电员,和放电影一样,都是“电”字辈的;二是他喝酒当支客师的口才适合放电影。
书记居然答应了。显然,书记看重的绝不是大哥的酒名。
映山红盛开的时,大哥这个乡村放映员的首秀在村校操场上场了。操场上挤满了人,山坡上挤满了人,学校屋顶上爬满了人,那部电影的名字很甜——《甜蜜的事业》。
今天我们总对那些炙手可热的人称什么红。按这个思路,大哥绝对是当年乡村的“放红”。乡村对有手艺的人都称师傅,唯独在大哥这里,称他为文老大。大哥在我们家排行老大,大哥在全县的放映员中确实也是老大。专业的考评术语我们不知道,至少有几手放映的绝活,让其他电影队不得不服这个老大:25秒的换片记录,精彩绝伦的电影解说,蒙着眼睛拆卸放映机,紧扣时事的幻灯宣传……因为电影,大哥成为乡村最受欢迎的人;因为电影,大哥随便到哪家,大家都把家里最好的酒摆上,成就了当年大哥“有朝一日时运转,天天喝酒当过年”的理想高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40周年大庆时,大哥作为唯一的乡村放映员代表,被评为四川省文化系统劳动模范。晚上举办电影晚会,本来电影院早安排好一部新片,领导来了,说今晚就放《一江春水向东流》,不上电影院,就放露天电影,指明要大哥放映。《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拍得比较艺术的一部电影,乡村放映时必须要有放映员的解说,否则大家看不明白。按说,劳模这个层次的观众,这个场合是不用放映员解说的,显然领导看过大哥的劳模材料。
那绝对是大哥放映生涯最光辉的一幕。平时换片25秒,那晚居然22秒就完成。平时对乡亲们解说,调整为针对现场各个层次、各个身份的观众解说,妙语连珠,诙谐调皮,雅的地方阳春白雪,俗的地方下里巴人。
领导什么也不说,只问一句:“有什么要求?”
喝酒!大家异口同声。相处几天,大家都知道大哥那点酒事。
1999年,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电影不再是乡村最稀奇的东西,连当年的胶片放映机都派不上用场,乡里决定解散电影队。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很为大哥高兴。我们经常用披星戴月来描述工作和生活的艰辛,其实这个词就是给我大哥的,披星戴月绝对是他几十年生活的常态。现在,大哥总算可以在星空下睡个踏实的觉了。
大哥回到家中,大嫂倒了酒。大哥连看都不看一眼,仰望着高远的星空。
我们为大哥担忧。
大哥又成了乡村支客师,安排酒席,唯独不安排自己的酒。端着大大的茶缸,泡着浓浓的茶叶,看别人喝酒。
大哥的“悠酒”时光,没有了酒香。
今年3月,市文化旅游局局长来到大哥家中,捧出一本大红的乡村放映员荣誉证书说,国家不会忘记每个人,国家记着你的奉献,市里惠民电影在乡村巡回放映,你还得指导那些年轻的放映员。
大哥换上崭新的衣服,挎上当年走村串户的放映包,气宇轩昂地走到乡场老街,大声喊着:“哪家有五粮液卖?哪家有五粮液卖?”
大哥醉啦,大哥的喝酒时光又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