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成
父亲是教师,也是对土地充满深情的农民。
早年间,他一边教书一边种地。他的那些通过取石填土,将小块瘠薄的土地变成大片沃土的故事,犹如他丰富的人生。甚至,为捍卫一小片土地,他不惜搁下面子,与人争吵,寸土必争。
父亲退休后,丢下心心念念的土地来到县城,随我们住进了棚户房。棚户房低矮、潮湿,一遇涨水,便不得不用烂棉絮、条凳围堵,可洪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渗过棉絮,蚯蚓一样钻进屋,甚或直接漫过棉絮扑向屋中的一切。汪洋中的家什,几乎什么都不能幸免。待洪水退却,父亲从墙角找出唯一从老家带来那把薅锄,弓腰用石头磨着上面的锈迹,连连摇头。好在棚户房很快得到改造。拿到新楼房,父亲嫌不接地气,嚷嚷着要处理掉,找一处有天有地的房子。我明白,一直对土地充满深情的父亲,渴望在到处是钢筋水泥丛林的县城,能找到一片可供他施展拳脚的自留地。
处理掉新房,几经波折,我们相中了一幢二手房。房子天台上,一个偌大空旷的坝子,几盆花钵,胡乱地倾斜在那里,钵里的花草,形容枯槁,颜色焦黄,就像患了肝病。坝子周边的条形花台里,几棵酒杯粗的桔树、石榴,歪斜在裂着的黄土里,起卷的叶子宛若花容失色的妇女;一兜葡萄,几根拇指粗的藤蔓,盘旋在架子上,枯黄的叶片,“锈迹”斑斑。“这个,这个……”随我上楼的父亲,一见那半死不活的花草果树,瘪着嘴,摇着头。
搬进“新居”那天,大家还在忙着安顿那些不当紧的家什,父亲便吵吵着,要去天台把果树与葡萄处理掉,免得将来根须扎得太深,造成楼面渗水。母亲白了他一眼,“我就晓得有些人见不得那些泥巴。”父亲嘿嘿一笑,也不回话,扛着那把擦拭一新的薅锄,攀着护栏,三步并着两步地往楼上走。傍晚,当他满头大汗地回到餐桌,兴奋地说起已经挖掉果树与葡萄,清理完杂草后又疏松了板结的泥土,准备种上玉米时,大家都愣愣地望着他,都6月中旬了,早过了种玉米的季节。我们的怀疑,显然没有打消他的热情,第二天,他即买来种子,播种在花台里。
就像回到了村上教书的日子,天刚一亮,父亲即起床。他来到天台,先是拿着新添置的塑料沙罐,给那些还未出土的玉米,浇些许用花草浸泡的清水,然后握着薅锄,这里一刨,那里一掏。条形花台面积小,要不了多久,已无处下锄。于是,丢下薅锄拾起扫帚,细细清扫,坝子里那些土渣,便一粒不少地全归进花台。此时,如果晨练的母亲还没有回家,他便蹲在花台前,从泥土里捡石子,直到母亲在楼下大声喊着吃早饭,才恋恋不舍地往楼下走。晚饭后,一家人都忙着外出乘凉,独有父亲,牵挂着那些埋在土里的玉米种子,顾不得天台上热浪翻滚,依旧爬上去,给暴晒了一天的花台浇水。
父亲的运气实在不好,自种下玉米后,气温节节攀升,降水更是少得可怜。许多时候,天空就像憋足尿的小孩,本想痛痛快快撒一回,可被人一惊,刚刚撒出的尿,又生生憋了回去。稀稀拉拉的雨点,仅把楼面打湿。到后来,十天半个月不降一滴雨是常事。可怜那些玉米苗,自清晨起就昂着头,挺起胸,与烈烈阳光争斗,到天黑,叶片软沓沓的,就像抽了筋。父亲只好早晚守在天台上,不断给它们浇水。好在玉米耐旱,加上细心呵护,该长的杆儿,嘭嘭嘭往上窜;该长的叶片,咝咝咝地往外伸,尽管中午它们也会像犯了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可怜样,但第二天早上,又兀自抖擞着精神,绽放着诱人的翠绿。眼看长出了天花,抽出了穗,高温却愈演愈烈。长出的天花还没来得及扬粉,已被烈日烤干成白色的一串。父亲明白,再不下雨,任是不停浇水施肥,玉米终究扬不起花,结出的棒子也是空穗。
父亲开始天天关注天气,每每看到电视上说,明天持续高温,他便一声叹息,“又没得雨!”偶尔,有雷声从窗外滚过,或者呼呼的风声刮过,他便叮叮咚咚地从二楼跑下去,站在阶沿上,手搭凉棚,眺望天空。那大团大团的乌云,给了他无限遐想,他甚至来不及多看,便叫嚷着“要下雨了,要下雨了”,然后扭身回到屋,攀着栏杆,咚咚咚地往楼上爬。他要和那些玉米一起迎接雨水的到来,一起接受雨水的洗礼。然而,那些雷声、乌云,连同呼啸的狂风,不过虚张声势,顶多打几颗雨点,抚慰一下他焦灼的心。
尽管玉米颗粒无收,却触发了父亲将天台变成自留地的梦想。他开始充分利用天台,在空白处砌上简易花台,清理楼上废弃的花钵,去建筑工地捡拾废弃的塑料桶,然后捏着塑料包与小铁铲,到小区周围寻找熟土。待土地面积几乎扩大一倍后,他讨来了盛雨水的泡沫箱,钉制了粗糙的鸡笼,找来了棍棍棒棒……几乎是在不经意间,天台已变成了土肥地美的“自留地”。
自留地让父亲梦牵魂绕,只要一有空闲,他便爬上天台,侍弄那些葱蒜,打理那些藤蔓……从清晨到黄昏,从严寒到酷暑,一天要泡上三四个小时。他精耕细作,不浪费每一寸土地。这些年来,自留地不知为我们提供了多少新鲜水嫩的生态蔬菜。每到收获的旺季,常见父亲或搂着一捆捆水气淋漓的莴笋空心菜,或抱着一个个硕大的南瓜冬瓜,或提着一篮篮鲜活的黄瓜丝瓜苦瓜……从楼梯上下来,脸上的笑容与满足,让他看起来足足年轻十岁。
父亲成就了天台,让它变成了瓜果飘香的自留地;反过来,天台又馈赠于父亲,在收获满满的同时,他吃得香,睡得好,走起路来全不像一个82岁的老人。
父亲的自留地,父亲身体康养的基地,精神的栖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