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维明
到公安处报到的第一天下班时,我被科长老赵叫去他的单身宿舍。他拿出一袋鱼皮花生、一盒凤尾鱼罐头、一瓶有侍女图案的白酒。白酒倒进两个玻璃杯,香气立即在宿舍里弥漫开来。老赵喝了一大口道:“酒壮英雄胆,饭胀憨脓包。听说过这句话吧?”
我有点好奇,老赵怎么住单身宿舍?老赵一边嚼鱼皮花生,一边说,他家在广汉农村,老婆务农,他一直想把老婆孩子弄来成都,但户口问题、两个孩子的读书问题解决不了……
“知道南(宁)防(城)铁路吧?”老赵很快转移了话题,“4个多月前,也就是1987年5月1日,我们局建好了它,并开通列车临运。最近,连续发生6起铁路通信线被割、盗案件,严重危及客货列车运行安全……你做好出差准备!”
两天后,副处长带队,一行10多人从成都出发,赴南防铁路。通信线被割、盗案件发生在茅岭站—防城站—防城港站的32公里区间,属钦州市防城县地界。我们和防城县公安局成立联合专案组,分成蹲坑守候组、控制销赃组、走访组开展工作。
夜幕降临。我们蹲坑守候组30多名侦察员带着对讲机进入重点区段路基旁边的灌木丛中。通信杆伫立在路基旁边的山坡上。每百米左右埋伏一人,我左侧是防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老韦,右侧是老韦的部下、比我大两岁的小黄,小黄的右侧是老赵……
一名侦察员守在通信所载波室,监控载波电话终端机和脉冲故障测试器。第四天,淫雨霏霏,凌晨2点28分,侦察员突然看见终端机控制盘的导频指针偏向左侧,几乎同时,自动报警铃响了。不到一分钟,脉冲故障测试器测出断点位置在5087号杆至5089号杆之间。
最近的伏击点距此500米。雨后路滑,又不能打手电,侦察员跌跌撞撞搜索前进,找到断点处,发现割断的8对通信线还未来得及被人取走。
次日的案情分析会上,专案组大部分人员认为,犯罪嫌疑人受到惊动,短期内不会再次作案,蹲坑守候组工作可暂停。小黄则分析,通信线系铜芯,犯罪嫌疑人不是出于破坏目的,而是出于经济目的,因此还会铤而走险,应继续蹲坑守候。出于直觉,我支持小黄的意见。
第五天,我们继续埋伏。午夜,大雨瓢泼,虽然穿了雨衣,全身仍然被淋湿。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们收工时,大家都有些饥寒交迫的感觉。
老赵拧开军用水壶盖子,仰头喝两口,然后递给小黄。小黄喝了一口,说一句:“甘泉啊!”转递给我:“学院派,喝一口!”我呛了一下,吐出来,原来是酒!不过吐出来的酒气也很特别,就像上次老赵宿舍里弥漫的那香气。老赵心疼地说:“别浪费,是文君酒哦!它可是大小麦混合自然发酵、蒸馏,省广播电台播音员说它是‘甜润幽雅,蕴含众香’……”
第七天。下半夜,右侧小黄那边传来异样的喘气声。我猛一激灵,向小黄那边跑去。小黄和一个高个汉子正扭打在一起,汉子手里挥舞着镰刀。老赵和我冲上去按住那汉子。老赵用手铐把汉子双手从背后反拷住,然后转头对小黄竖起大拇指:“我说过酒壮英雄胆嘛!知道文君当垆的故事吧?”
次日,防城县公安局请我方聚餐。县公安局局长客客气气地通报说,把现场拘留的犯罪嫌疑人李某和一排年龄相仿的男士站在一起,废品收购员准确地辨认出卖废铜线的就是李某;废铜线的线头痕迹和被割的通信线线头痕迹吻合;李某在预审中供认不讳。
我们副处长说,值得庆贺!我们做东吧,我们带了文君酒。
“文君?”韦大队在一旁笑嘻嘻说,“文君能有我们的酒好喝?”局长打断他的话,“好啊,就品尝文君!”
紧张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大家开怀畅饮。韦大队微醺之际,说了实话:“口感醇厚,芬芳袭人,这浓香型我喜欢。文君酒的确比我们的酒好喝……”
我写了一篇通讯《第七个不眠之夜》,在几家报纸刊发。给小黄寄去了报纸。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三年后,小黄旅行结婚来成都。我在提督街文化宫旁的齐鲁餐厅订了一个包间,这是因为小黄的爱人是山东人的缘故。老赵作陪,喝文君。小黄喝得尽兴,诗也冒出来了:“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他们回防城时,我把两瓶文君用报纸包了好多层,送上了火车。一周后,我收到小黄寄来的明信片:“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兄弟,盼来防城,我也要看一下你的醉态。”
又过了三年。小黄在电话中说:“多亏有了南防铁路这条西南出海的大通道,防城县已升格为地级防城港市。变化大哟,你一定要再来看看……”
小黄渐渐变成老黄。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接到老黄读初中的儿子用老黄的手机打给我的电话,老黄在执行公务途中,遇车祸,殉职了。“我爸一直把两瓶文君放在书柜里,说等您来了再打开……”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几秒钟后,泪水缓缓淌下来。
我随即打老赵的手机。老赵已退休,回到广汉乡下,照料石亭江边的网箱鱼。老赵怔了好一会儿道:“今晚要喝几杯文君了……古人说得好,‘文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