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鑫
外婆多年前是喝酒的,说喜欢也并不为过。
在她和外公结婚那会儿,酒还得凭酒票购买。那些年月,普通人家都在温饱线上挣扎,“酒是粮食精”这句俗话足见含金量,又有多少粮食能被用来酿酒呢?街坊四邻只在请客酬工时,这种稀罕金贵的液体,才会被十分隆重地请上餐桌。
即便在酬客时出现了酒,对寻常人家而言,也无非是用打红苕粉剩余的残渣粗制而成的红苕酒。那种酒淡黄中带一丝微苦,且伴随着一股烂红苕的气味,准确地说,已经算不得是真正的白酒了。但贪杯的人不会嫌弃,他们会郑重又轻盈地抿上一小口,带着陶醉的口吻,从牙缝里轻飘飘地挤出3个字:“荔枝味。”
外婆有个兄弟是小贩,路子广,能碰到常人罕见的酒精,不过,那多是作为医学用途,如今看来是根本没人喝的,更没人敢勾兑贩卖。可那些年,倘若谁家请了帮工,如果饭桌上能出现这种酒,不但不用背负道德上的责备与骂名,还能隐隐称得上是一种阔绰豪气的身份象征。
或许是因为女性的身份,喝酒的外婆远近闻名。有次,外婆去外乡走人户,席间,乡人乐得见到女饮者,争相敬酒。外婆多饮了几杯,回家路上,醉眼忘路,不慎闯入陌生的地界。同路的小姨尚小,急得哇哇大哭。临近一陌生乡人闻声赶来,看到醉态的外婆,开口问小姨:“你姓余不?”小姨点点头,好奇心掩盖了恐惧。问起缘由,那人说:“方圆几十里,哪个不晓得你妈妈是酒中豪杰哟……”
外婆在酒中的名气,其实是拜外公所赐。那时,外公在外偶尔承接小活,难免需要应酬。孩子们渐渐长大,外公在饭局中也不再低调,如“我在镇上托人烤了一挑正宗粮食酒,你下回来我屋头‘告一哈’”“内侄前两天来看我,说是给我整来两瓶硬通货,叫啥子名字来着?哦。想起了,是剑南春,今天刚好带了一瓶。老婆,你去开来散散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说炫耀都多少有些刻意了。
外婆其实并不喜欢外公喝酒,她知道外公是话量大于酒量。每次酒局到最后,往往都得她出手接杯救场,最后也准是她搀着外公回家。一来二去,她在酒界的名声便比外公更响亮,她不但在外替外公挡下不少酒杯,就算家里逢年过节,也免不了要在孩子们的吆喝声下小酌二两。
外公其实比外婆更爱喝酒,酒龄和饭龄相差无几,但年轻时条件有限,可以开怀畅饮的机会不多。即使后来孩子们相继进入社会,他也一直像个陀螺般,在为自认比喝酒更重要的琐事而奔波忙活,一直没能静下心来细品过几瓶好酒。作为一个喜欢吹天侃地的酒中客,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但好在作为一个生在四川的人,泸州老窖这款亲民的川酒从未断杯,可以慢慢补偿年轻时欠下的酒债。
毫无征兆的,率先在喝酒这件事上败北的人,是外婆。或许是因为常年务农积劳成疾,加上多年没有规律的饮酒,她的身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亮起了红灯。某天,她背着猪草下地回家,竟一头仰倒在堂屋前。去医院一查,是肝胆疾病,伴随间歇性梅尼埃综合病症,开刀动药、里里外外地医治了好久,原先微胖的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命保住了,但病却无法断根,而酒万万不可再沾。
外婆被迫与酒友、酒杯说再见。没了她的作伴,外公在生意场上只剩独酌,很快安心回家务农,平常举杯只能邀明月对影成双。外婆戒酒后,让外公迎来了酒桌的计划经济时代——她成了外公的酒票,手把手地严格控制着配量。她常以自身例子警告我这样的后辈们,尽管没有明令禁酒,我们也默契地没再让她睹物相思。家中出现酒的频率锐减,只在固定节日时出现,连酒这样的字眼,都很少出现在她的耳边。
饭桌上,外婆将用了几十年的酒杯换成喝水用的搪瓷盅。每当看到那个空空如也的杯子,我就想:没了那醉人的事物,外婆的日子是不是已从原来的浓烈如酒,变得淡如白开水?
我结婚那年,回老家串门。外婆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一旁,从老屋的柜子里捧出一个黑黢黢的木盒,拂去上面的尘土,用双手颤颤巍巍地打开,里面竟躺着一瓶封口完好的五粮液。我伸手接过这份有些沉重的礼物,凑近细看摩挲着,外壳的包装已成红苕皮一般的荔枝色,瓶身上的年份,恰好是我出生那年。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一张嘴,却醉酒般地红了眼眶。
透过模糊的视线,我明白,除了酒,再难有其他物事可以浓缩外婆的心意与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