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
在这个夏天最炎热、北京连降滂沱大雨的日子里,我被封闭在北京以北的山里,连续数日读书,读得最细、阅读时间最长的是杨志军的《雪山大地》。
如果说必须谈谈读后感的话,那么我选择从“才让”这个人物开始。在我看来,重视一部作品,首先是因为重视作品里的人物,一个或两个,三个或十个。以我的阅读经验判断,这个原本聋哑的孩子是作者的少年记忆和故事的出发点。尽管记忆这东西有着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但是它一旦根植于作者的理想园地,就很难连根拔起,久而久之,它就会成长为一棵丰满的想象之树,并通过语言文字被描绘出来,同时也成为一片树林的核心或曰灵魂,这片树林于是构成了一部长篇小说。才让出身在一个藏族牧民之家,“我的父亲”因为了解生活、开展工作需要住进他家帐房的时候,他的哥哥索南平措和妹妹梅朵欢天喜地,而才让则是“望着远方不说话”,当父亲得知他是聋哑人之后,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说:“最聪明的人却又最可怜,今天晚上才让跟我睡。”
这件事发生在父亲遭遇洪水、才让的阿妈赛毛因为援救父亲而被洪水吞没之前——强调这一点是想说明,父亲作为“公家人”(也可以理解为公仆),同藏族群众水乳交融、为当地发展鞠躬尽瘁并非完全出于“感恩”,如果说有感恩的成分,也是更高层面的感恩,因为父亲是“公家人”,用他的内心语言表达,“代理副县长就是代理良心,不然要他干什么?”
当洪水过去几天之后,才让的阿妈再也没有回来,“沉默的才让愈加沉默,他伫立在高地上,望着低洼地和大水的眼睛晶亮而明澈,如同冰雪的精灵在无边的寂静里放光。”在父亲的感觉中,才让的眼光有声音,有一种悲沉的能够穿透人心的声音。不久之后,在父亲的坚持下,才让被带到西宁治病。同样处在童年并同样面临饥饿的“我”,对才让的到来有着本能的排斥和戒备,姥爷的一句叹息“这是恩人的娃娃,我们不能对不起他”,表达了全家人对待才让的感情基础。而在同才让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快发现,“才让在逐渐适应之后很快就显示了比我更强的能力”:才让能在前往庙宇的路上发现晾晒的蕨麻(一种可以果腹的植物),从而判定可以在附近的山上挖到蕨麻;在姥爷试图用姥姥陪嫁的银碗换两斤牛肉时,“才让跳起来一把夺了过去,拿着银碗转身就跑”,跑的结果是四天四夜之后,他带着用一只普通瓷碗换来的两只羊羔,“首先看到他的姥姥扑了过去,她撕住他,打他的屁股……”“我和姥爷从屋里扑了出去,因为急切,姥爷把我撞倒了……”这些细节意味深长。
我们看到了,才让在西宁治病期间,一方面让物资匮乏的“公家人”家庭雪上加霜,另一方面,也使这个家庭凝聚在一个超越亲情、友情、恩情的情感纽带上。
此后,随着饥饿和为才让寻医问药的周折,一连串爱和感恩的故事发生了。
显然,杨志军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节奏设计张弛有度,情绪把控游刃有余,尤其是叙事语言淳朴,口语化、生活化、民间化的叙述,干净到了极致。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一牛一马,娓娓道来,从容不迫,貌似平铺直叙,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每一个文字都不是随意写上的,每一句话里面都有人间情感的蕴含,都是经过锤炼的。而每一个情节,都有事件以外的寓意。
诚然,《雪山大地》呈现的成功人物远远不止才让一个,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设青藏高原的汉族干部,父亲把毕生的心血献给了沁多草原;作为最早进入青海的医生、母亲苗苗,不仅呕心沥血地救治了才让,而且在事业的高峰期进入这里,选择在麻风病院工作,终因感染而被隔离,同家人“生别”二十余年,殉职在麻风病院里……
在父亲、角巴、桑杰等人的努力下,沁多草原建起了第一所学校、第一所医院、第一座超市。继而,以才让为代表的牧民第二代,在沁多升起了一道绚丽的彩虹——第一座城市。随着城市的“生长”,草原进入现代化的行列,保护三江源头生态同提高牧民生活质量双峰并举。《雪山大地》写了很多人物,包括后起之秀张丽影、洛洛、梅朵、达娃等人,每一个人物都是一本厚厚的书。
我不认识作者,从未谋面,但是我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在高原、在草原成长的作家:因为熟悉,所以热爱;因为热爱,所以更加熟悉。有些作品可以用一个月、两个月来完成,有些作品却需要用一生来完成。我在阅读《雪山大地》的时候,似乎能够看见一个顽强的身影,独步高原,餐风露宿,时而俯瞰大地,时而仰望蓝天,时而极目天穹,时而匍匐聆听,他能判断马背上每一块肌肉为谁跳动,能够听出太阳从雪山上弹拨出来的天籁之音,能够从河流的浪花里捕捉到忧患和欢乐,能够把他在高原行走的每一个脚印组合成诗句,镌刻在理想的天穹上。扎西德勒,雪山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