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蝶

家里是典型的二居室。其中一个房间一直用作待客的书房，有了孩子后，不停地添置东西，家中空间更显拥挤。

乐堡快满100天的时候，我不顾母亲劝阻，执意搬回一棵柠檬树。母亲喋喋不休：“你的阳台是内阳台，柠檬树吸收不到露气，阳光也不够……”话很真实，但我憋着气，不想听也不想回。脑袋里就盘旋着一个念头：我要有棵柠檬树。

父亲沉默着，帮着我一起换盆，铲土，种树。我也沉默着，不知道父亲是否理解到我的心境。或者他也不理解，但他愿意支持着我。

柠檬树如愿摆上了窗台，和预想有些差距。盆大了，树高了，看着不算协调，心里却是满足的。

孩子哭闹着不睡的时候，我抱着他看树。孩子睡了，我能短暂休息一会儿时，我也去看树。

树高有1.5米的样子，买来时就已经结了一个青绿的小果，像冬枣那么大。还有三个花苞，两朵正开得热烈的花。我凑近，使劲嗅着它的气息，那清冽的芳香能让我获得短暂的舒适。

我不知道这棵柠檬树能不能活。我希望它能活，所以我种下了它。

我一天中要看它许多次。凌晨，上午，中午，下午，傍晚，深夜，但凡我路过它。我匆匆地，在卧室、客厅、书房、厨房这条路上来回。我的小乐堡要喝奶，我的小乐堡要出去玩，我的小乐堡要洗澡……我成为妈妈了。

我的手机里塞满他的照片、视频。我的脑子，也是。他喝奶打嗝，他蜷着身子扭动，他突然的叹气，他瘪嘴要抱抱。我最喜欢给他穿袜子，看他的小脚逃跑。还有他咧着没牙的嘴笑，自言自语地歌唱。夜里，我和他大手贴小手地睡觉，说着“今天妈妈也很爱你”。我的世界，被他占据得满满当当。

可是，我烦躁，焦虑，不如意就会发脾气。我也哭泣，默默地掉泪，或者无端大吼，像身体里有困兽。我意识到我出问题了，在身体和精神上，出现了一个黑洞，日益增大，逐渐把我吞噬。我越挣扎越反抗就越是难受，一度到绝望。都说当妈妈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是，只有每个妈妈知道，当生活失衡，痛苦远比幸福来得多。

我尝试消化这些不良情绪。我网上购物，买回心仪已久的首饰衣物，用花大价钱换取大快乐的理论来安抚自己。最开始的一次两次是开心的，后续是反扑而来的更大失落。它们被存放在衣柜，我依旧被存放在家里。我和好姐妹吐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告，有钱有闲，有人帮衬才配生娃，不然会发现所有人的生活都没有改变，唯独被迫成长的妈妈。像祥林嫂般，我重复输出消极的后悔的激昂的言论。

最深受我情绪所害的，是我的先生。我会因为他应酬频繁不能按时回家而破口大骂，也因为他没有做出我期望的举动而耍性不说话。我像个演员，疯狂给足自己心理暗示，脑袋里不停排演着两人决裂的戏码。我也像颗弹球，在清醒与胡闹间反复弹跳，反复磨损。

先生说：“你找点事做吧。”我的怒火一下被点燃，腾地拔高音量：“你以为我不想吗？画画，做点手工，出去旅游，我每天都在怀念以前的日子。可孩子白天睡眠浅，基本挂在我身上，我怎么去做想做的事……”又是无尽的沉默，我为他的不理解而拒绝交谈。

有一天，整理衣柜，收拾出一条明黄色的裙子，明晃晃的黄色柠檬碎花，明晃晃地扎进我的眼里。对活生生的柠檬树的渴望，那一刻像雨季的黄河在身体里奔涌，喷发。我想象到一棵柠檬树的白天黑夜，随着日头明媚，和着星光黯淡。花开了，鸟来了。叶子深绿着硬挺。果子慢慢地结。我存在于柠檬树的任何一个部分，任何一个和风的拥吻。

柠檬树种下的第四天，花苞陆续绽开，细长的洁白的花瓣儿真好看。想着它是活了，我浇下冷静的水和炙热的泪。柠檬树种下的第11天，新生的花苞达到了9朵。柠檬树种下的第33天，起初冬枣般的果子已经变成香梨那样大。柠檬树种下的第78天，我自我拷问，自我修复，自我重建。

孕期就看过诸多产后抑郁的帖子，当时我倾向于人的本质是坚强乐观的，胜过于一切植物、动物。抑郁，80%是不可能发生在我这傻大姐式的人身上的。可当家庭与现实因素碰撞，赶鸭子上架的我与躲无可躲的生活，我的精神世界开始不可控地灰暗。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强大的精神内核来应对改变。实际上，大部分人的精神世界首先会被击得粉碎，这就开始了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的自我修复、重建。假设所面临的环境改变是X轴，角色转变是Y轴，我们就是在4个象限都有可能发展的未知曲线。

如果已经不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去冲破困顿，我建议去寻求一个外在的具象的事物，用它的生命力来置换缺失掉的生命力，像一棵柠檬树。

我很庆幸出现在那个下午的柠檬花裙，它提醒了我。从10多岁我就坚定地喜欢着柠檬，如今我27岁，却没有拥有一棵柠檬树，去就近观察她的四季，细微处的美丽。我不能把美好的东西搁置，而允许自己沉陷在泥沼里。病树前头万木春，或许只有病过才能懂得春的难得。

种下一棵柠檬树吧，在生命的寒冬。只要你还想要，那何时都会变成及时。耐心等待，春天就存在于下一扇窗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