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一
“两行古柏植何人?三百长程十万树。翠云廊,苍烟护,苔花荫雨湿衣裳,回柯垂叶凉风度。”这是清代剑州知州乔钵留下的《剑门路》中的诗句。
而我第一次知道翠云廊,则是源自一张照片。地上,原始的青石板中混杂着雨水冲刷的泥土、青苔,十余棵千年古柏矗立两旁;正中,两位农民相遇而行,一个身穿有些褪色的蓝色衣服,头盘白帕、肩扛耕具、手放背后大步向前,一个头顶斗笠、肩披蓑衣,吆喝着一大一小的两头黄牛转身;远处,丛林尽头的一抹抹苍白烟雾升腾交汇,似有云收翠岭、雾结长林的山色空蒙之感。当我看到这幅照片时,脑海中不自觉闪过了“翠云廊、苍烟护”六字,生动、形象、到位、精确,不禁为其拍案叫绝。
我喜欢意象,更喜欢求证。当我第一次行至翠云廊时,立即排除了照片上烟雾是后期修图的结论。但,一个疑问浮出水面,翠云廊景色本就已为人间胜境,而照片中恰到好处、自然氤氲的烟雾,更是增加了它的仙气灵动。“翠云廊、苍烟护”,它护住的到底是什么?是剑阁境内沿途7000余棵的古树群?是逶迤绵长300多里的金牛古道?还是……带着这样的思考,我多次前往以“翠云廊”为核心的广元金牛古蜀道遗址,部分残存路段的古蜀道遗址以近乎原生态的面貌保存完好至今,也给我寻幽探秘、解疑答惑提供了线索。
脚下古老的青石板大小相仿,却又因长年耗损导致形状各异,高度相近却又因地面沉降变得崎岖不平,历史长河充分洗礼的古代“铺装路面”处处残印着车轮辙痕和马蹄踏痕交错留下的岁月斑驳,我突然明白了古人为何会创造出诸如“舟车劳顿”和“踏石留印”这类的话语,往深再思考一些,也直观感受到了驿道、驿铺之于驿站的共生关系。走进其中、闭目冥思,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条大道上曾凿崖架桩的古蜀先民、纵横捭阖的谋臣辩客、白衣青冠的读书士子、浩浩汤汤的蜀汉大军、熙攘逐利的客商马队、悲壮惨烈的抗日川军……“一条古蜀道,半部华夏史”,历史的浩荡长风,仿佛拂过秦关汉月、携夹唐风宋韵,组成了一段南北文化交融、古今历史对话的立体记忆,一越万里和千年,来到了我面前,一时间我的眼角竟有些湿润:兴奋?感动?唏嘘?这种感受我也说不清楚,但是驻足仰望身旁矗立参天的大树,无言安静却又有十足的张力,古柏森森、夹道成廊、龟甲裂皮、遮天蔽日,无声诉说着它的故事,尽显历经人世间的沧桑。更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在部分残存的古蜀道遗址上,还有古代陆地交通保存下来的文物完整原形,“拦马墙”“饮马槽”“门槛石”“栓马桩”“倒马坎”等遗迹,为我们还原了数百年前甚至千年前古代“高速公路”的运行盛况。
过去,看历史遗迹,大都是隔着厚厚的玻璃远远地欣赏,何曾有过这种真正“沉浸式”“嵌入式”体验?但是,另一个问题迅速萦绕心头,翠云廊如此规模、如此数量的人工栽植古柏又是如何保护至今的?
问题源自现实,答案却在历史。当地老百姓说,他们从小就被教育“大人娃娃要像敬畏自己的长辈一样敬畏古柏”。老百姓的口语箴言,虽浅显易懂,但直击要害。
因为敬畏,方生护佑。千百年来,王朝有兴亡更替,岁月业已沧海桑田,但翠云廊从未变过,当地百姓向往坦途、走出大山的梦想也从未变过。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这些古树也没有被砍伐,除了得益于明代开始的“官民相禁剪伐”“交树交印”等制度框架设计外,更重要的是当地百姓千年来一代又一代从未变过的敬畏之心。因为敬畏,翠云廊才守护住了“起先秦、经蜀汉、至明清”先后至少历经七次大规模植树的绿色丰碑。这份敬畏中既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至淳至纯的朴素情感,也有当地百姓心中潜移默化“挂了牌牌的树绝对不能动”“护树就是护路、护路就是护树”的乡风习俗,更有“从曾至祖、到父、及子、传孙”等保护了上千年的古树群在他们手中“血脉不能断、传承不能丢”的神圣信仰。翠云廊保护下来不止是“三百长程十万树”,而是几千年来中华儿女对生态自然的尊重、对家国情怀的笃信、对文明绵延的认同,这其中既有我苦苦思索的“谜底”,更蕴藏着“何以中国”的深厚智慧和深沉答案。
走出古蜀道遗址,再回首望向这条与“罗马古道”相媲美的古代陆地交通活化石,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认识翠云廊时的那张照片:向上升腾的烟、向下扎根的树,向远方延伸的路和行走在其中的人,古道和古柏,相伴而共存;自然与人文,相映而成辉。这是古人留给我们打开中华五千年历史文化的密码和宝藏,更值得我们每一个人用心去传承和保护!
古柏圈圈年轮,记录着历史静水深流与波澜壮阔。远方,还在茁壮生长的幼柏,新时代追梦路上又必将记录和见证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