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柯漂
于我而言,乡下人这个接地气的称呼,在我身上还是很贴切的。尽管在大都市生活的时间比在土生土长的老家要长很多,我仍然没有挣脱身上贴着的标签——农民。曾经把责任田地当成舞台,在田间地头挥洒汗水和着稀泥卖力的舞蹈,尽管把二十四节气背得滚瓜烂熟,懂得春播夏长秋收冬藏又怎么样呢?那时,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洗干净脚上沾着的泥巴,穿上妈妈纳的千层底布鞋,向城市出发。
心有所向,行之所往。把父母留在乡下,踩着土壤升腾的地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抛开“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迫不及待地丢掉修理地球的农具,裹着一身乡愁远走他乡。
多年后,我在大城市里站稳了脚跟,希望父母能脱离一辈子耕作的土地,到城里享享清福,看看外面的世界,让两位老人知道我飘荡多少个春夏秋冬才熬出来的城市生活,让父母亲亲眼看看我现在居住的房子有多高,看看我所在的城市有多大……但每次提及去城里和我一起生活这件事,父母都不高兴。态度十分坚决地告诉我,他们舍不得离开脚下的那片土壤,难弃一辈子生养自己的地方。也许是我想得太过简单潦草,把父子情深和母子连心的这份感情交给老人裁判,他们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与乡土共度余生。
岂止是父母辈,连同父母辈的祖辈都生活在那个叫李家坝的村庄,这个在县级地图上都没标注位置的地方,父母却不愿弃它而去。我不知道他们在坚守什么,繁重的农耕活对他们早已力不从心。可是,父母却没闲下来,他们在房前屋后的空地里无休止地折腾,每天都有他们干不完的活儿,把那些小菜苗儿照顾得细致入微,像抚养幼儿一样,看着它们一天天成长。
每次回家,看到父母在菜地里忙碌,我就忍不住会说几句:“算了吧,看你们泥脚泥手的,跟我去城里住,保证你们不会再踩一脚泥泞,天天都有新鲜蔬菜瓜果吃,饿不着你们的。”
说来真让人不敢相信,母亲是个见车就晕的人。10多年前买上小车正赶上春节,我把车开回老家过年。母亲见我开车回家,特别开心,过年的气氛因有小车停在院坝里而更喜庆隆重。吃完午饭,全家人去镇上转一圈儿。母亲坐在副驾驶位置,可还没到达镇上就呕吐在车上了,她只好下车步行到街上。下午回家,她倒头就睡,接连几天都没缓过来。这个春节,本指望着母亲做好吃的给我们享用,结果,硬是没过安生。
母亲拒绝到城里的理由就源于晕车,严重到只要坐上车,马达声响起,车未启动,她就头晕目眩了。我生活20多年的城市,母亲至今连方位都不知道。
父亲倒是到过几次我居住的城市,都是带着任务来的。要么是我搬新家,要么我儿子结婚,要么是我女儿考上大学。总之,父亲来了后,完成任务就立马返回老家。总结起来,就一个感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再大的城市都没有自家的老屋舒坦踏实。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他对我们能生活在城市里感到骄傲,但他却不喜欢住在城市里。他说,站在楼下抬头望一下天空,头上的帽子都望掉了,看到的还是别人的窗户;他说,走几里地那么远,除了房子和柏油路面,看不到绿油油的菜地;他还说,走哪儿都是人头扎堆排队候着,车来车往难以招架……说起这些,父亲就直摇头,繁华的都市中没有泥土的味道。像父亲那样一辈子靠土而生的庄稼人,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环境。
父母喜欢在泥土中扒拉生活,相信用劳动换取的食物吃起来安稳实惠。他们深信,向土地要口粮是取之不尽的。
父亲进城总是扛着大包小包,我需要的或是我不需要的,他都带来了。脚上的鞋面沾满老家的土尘,进电梯后,总会把邻居的目光吸引到那双鞋上。邻居还友好地问父亲:从老家来?父亲也不拘束,嗯嗯地点头回应。
有老家回真好。邻居的目光停留在父亲身上,表情和善,脸上堆满向往。
父亲把脚上的泥土,身上的汗味,夹杂着一股叶子烟草味,都带进了我的屋里。妻子笑说,父亲是乡下吹来的风,带着泥土最原始的味道,裹着老家浓郁的气息。对我们已缺失太久没有家长气场在身边萦绕陪伴的时光,那股味道闻着踏实。父母才是我们的天地,有家可回才是我们灵魂栖息的出口。
这些年来,父亲最多在城里住两晚就要回乡下,他说在城里生活久了会水土不服。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担心母亲。只有回到老家,他们的心里才安适,觉得还站立在这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