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冯俊龙:老父不老

2023-11-02 16:38:59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冯俊龙

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携妻一起奔赴两百公里之外的城市,去看望已经八十五岁,一人独居的老父亲。

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离开农村,到城市与我们兄弟一起生活,已经整整十七年了。从2006年开始,父亲辗转往来于我们兄弟生活的不同城市,刚开始的新奇与诧异逐渐消失之后,他想固定下来。“最好给我一个单独的住所。”我们明白父亲想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便让他在大哥的一处房子里安顿下来。

那时父亲已经年近七十。我们给他请保姆,他听说保姆的工资后,有些不悦。父亲说把请保姆的钱给他,他会生活得更好。父亲在土地里刨食了一辈子,一直挣扎在穷困边缘,对金钱的态度,我们自然理解。看父亲身体还算硬朗,我们只好同意了。

最近几年,父亲常说他腰疼、腿痛,还有牙齿不好。我们又提起给他请保姆的事,或者要送他去养老院,要不是就与我们兄弟生活。父亲还是坚持他要单独住,理由自然充分:和你们一起住,影响你们的生活;去养老院,花钱不说,去了占用一个名额,人家想去的去不了;请保姆的钱,不如给我。

我们兄弟商量讨论之后,觉得父亲生活的城市,有大哥二哥,我们也可以随时抽时间轮流去陪陪他,只要老人家生活得开心,顺着他也好。

父亲忽然看见我和妻出现在他面前,非常高兴。我看见父亲从前瘦削的脸颊,竟然红润起来,布满额头的皱纹,悄悄舒展。

我对父亲说,出去吃饭吧。父亲指指他的嘴巴,说:“吃啥?我这牙齿吃啥都不好,就在家里吃,我给你们煮。”父亲能给我们煮啥子吃的?记忆中父亲只能煮稀饭、下面条,泡菜和盐巴就是下饭菜与调料。我让妻去做,父亲已经动起手来,动作虽然不大麻利,但一招一式却熟练得很。妻只好帮忙清理厨房卫生,我坐在餐厅里和父亲说话。

“其实,我这样劳动到,身体还不大会出问题。”父亲淘米、掺水,也不问我们吃多吃少,其实更像一位手艺并不熟练的大厨,第一次上阵时故作镇定。

我想起从前的父亲,母亲不在家时,偶尔给我们煮一顿饭,往锅里掺水、加米,都是要看了又看、加一点再加一点,口中还要念念有词:“多不多?多了,舀点出来。”“少不少?有点少,等下吃不饱,加点加点。”直到饭要煮熟,还在加水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父亲煮的饭,有点像七月半的鬼饭。”我们偷偷地给母亲“告状”。

今天我们不再是自己不会煮饭的小孩子,但看父亲兴致勃勃,不忍拂了他的心意,随他去做。

“你们不晓得,我认识的老太爷老太婆,一个个都走了。”父亲有些伤感,声音低沉,手却不停地动作。我不想看年老的父亲神情落寞,扭过头去看别处,却听得父亲又爽朗地一笑:“哈哈,人有生就有死,怕啥子?我锻炼得好,身体还没有大毛病。”

听着父亲不停地絮絮叨叨,我一下子明白,渐渐老去的父亲,其实是孤独的。

父母含辛茹苦,倾尽全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等到儿女长大,父母年老体衰,儿女不说扶助赡养,陪他们说说话也成为一种奢侈。这么多年来,我和独居的父亲聚少离多,鼻子忽然发酸。

父亲总是要老的,将来总需要有人照顾。我想和父亲谈谈他对未来生活的打算。毕竟,人生多少事,未雨绸缪总是好。

“万一的事等‘万一’来了再说,‘万一’不来,就是操了空心。”父亲听我说完,反倒开始教导我:“不要把名和利看得那么重,也不要过分看重生和死。《增广贤文》上说,山中常见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人死了之后的传承,不是钱纸奖状,是人们的口碑。”

“看透不如看淡,自尊不如自立。”出生在祖父人生最辉煌时期的父亲,受过良好教育,愈是年老,对世界理解愈是深刻。我静静聆听父亲一如既往诉说当年单衣跣足的祖父,如何赤手空拳在人生地不熟的成都打下一片天地的故事。父亲却显得有些内疚起来:“当年我给你们说,要想在这个世界求生存,只有走出来。老家只有那么大的地方,你们也不是担粪耕田的料……我要让你们放心大胆离开,也要让你们时时记住你们出生的老屋。”

我心中涌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诗句,忘记了父亲对在外碰得头破血流,希望回到家舔舐伤口的我们,不是当头棒喝,就是“横眉冷对”的旧日往事,一股被父亲信任、被父亲赏识、被父亲承认的骄傲,让我热泪盈眶。

吃着父亲煮得清汤沥水的稀饭,和一盘蘸水豇豆、一盘猪肉混杂牛肉的水饺,我有些懂得,老父“不老”的背后,是“看淡”“自立”四个字的坚强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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