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12月9日上午,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获奖作家与“金牛·川观文学季”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颁奖典礼的部分特邀嘉宾,前往成都市金牛区永陵博物馆、成都露天音乐公园等地采风,近距离、多视角、沉浸式地感受自然风光、历史文化、民俗风情与现代活力。川观新闻人文频道特选发部分采风作品,以飨读者。
萧耳
成都的名人太多了,如果要设个名人堂,里面将赫然坐着一干名人。
其中,《三国演义》里跟着刘备打天下的名人们全部都在座,这是打天下的,搞政治的。也不能辱没了斯文啊,在这样一个天府之国,斯文又是千年流淌的浩浩荡荡。
如果刚到成都,要你决定是先去武侯祠还是先去杜甫草堂,不同的外乡人可能会有不同的选择。比如我,一个喜欢跑来跑去的小文人,我是先去了武侯祠。在吃了一次闭门羹后,又虔诚地预约好了,第二次才进了武侯祠,旁边就是热闹的锦里。你由此可以想象,当年诸葛先生治下的蜀国都城成都的百姓,也曾富庶承平地度过了岁月里的一段时光。
或许是因为《三国演义》评书的童年记忆过于深刻,杜甫草堂被排在了第二站。这几年,杜甫先生很受当代青年人的喜爱,大家都知道,杜甫先生很忙。在我们忍受着贫贱生活、忍受着颠沛流离的时候,我们想到了他。一个叫杜甫的古人,他的前半生也曾享有过豪奢的生活,五花马千金裘;但中年后,他尝遍了人生的辛酸,四处飘零。最后,他在一只奔波途中的小舟上,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在成都,阿来老师在阿来书房一次次地讲杜甫。如果说要找3个与我们当代人特别共情的文化名人,杜甫和鲁迅一样,或许能排前三位。
除了杜甫,名人堂里还有薛涛,有元稹。有高骈。有李密。有章仇兼琼。有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成都名人堂里,可真是群星闪耀啊!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到了成都金牛区,我竟不识一个叫王建的人。
2023年12月9日,成都的一个阴天上午。我第一次到了位于金牛区的永陵。在那只金牛的领土上,永陵就这样安静地在那儿。游人不多,时空变迁,我一脚踏入了芙蓉城,那是五代十国时期的成都。
今天人们称成都为锦城,所谓“花重锦官城”。到成都,看什么花呢?这得追溯到五代十国时期的后蜀皇帝孟昶。一个女人,花蕊夫人也随之登场了。那个时代,女人总是男人的依附者,这位成都美女,就是孟昶的宠妃,她喜欢秋天成都满城的芙蓉花开,于是成都就有了“芙蓉城”的美名。
这位孟昶的名声可不算小,他是后蜀政权末代皇帝。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些地位的花间词派,就与这位喜欢风雅的皇帝有关。他也是一位诗人,写了中国第一副春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他的大臣赵崇祚收集选编了缠绵感伤的《花间集》,这也是中国第一部文人词集,就是投这位风流皇帝的喜好。
当一位皇帝成为文艺中年的时候,《花间集》在成都应运而生了。在五代十国这样的乱世,似乎更容易流行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花间小调”。
如此,已经走到永陵门前了,我与友人还在谈论着《花间集》时代的韦庄和温庭筠,谈论着亡国之时的烈女子花蕊夫人,谈论着孟昶与李煜。一个个王朝流转,文辞流转,还没轮到王建出场吗?
我们一步步走进永陵,也一步步地走近这个叫王建的古代王者。公元907年,他建立了前蜀政权。
进入永陵地宫的时间很短,相比其他朝代的帝王陵墓,永陵有那么一点不起眼。但永陵完全是按古代礼制下的帝王规格来建的。王建谥号“神武圣文孝德明惠皇帝”,庙号“高祖武皇帝”,陵号“永陵”。
卢一萍说,这些,都已正式地禀告过上天了。
成都,现今有2000多万人口的西部超大都市,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人喜欢的一个时尚重地,在晚唐人卢求的《成都记序》中被写道:“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益,就是当时的益州,今天的成都。卢求认为,成都是当时中国第一繁华的大都市,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了名扬天下的扬州。
王建,是建立前蜀王朝的皇帝。
在永陵地宫,我们看见一座保存完好的王建石雕像。雕像中的男子,标准的国字脸,五官端正,薄嘴大耳,目光炯炯,穿的是一身帝王常服,腰间佩着玉带,可称得上是位美男子。英迈的线条中,又有些俊美斯文。王建,这个在乱世中开辟了一个小王朝的男人,一点不像赳赳武夫。
据说,王建生前就有御用的“写貌待诏”,从1000多年前的石雕细微之处,我们看到他呈现出来的安详气息。他两手拢在衣服里的姿势,是一种远离兵戈的状态。这个男人,应该是热爱和平的。他的身上一无所持,没有刀,没有剑,没有权柄的那些象征物。我甚至怀疑,这个人,在乱世中建了一方霸权,以皇帝的规格称了帝,堪称雄健,儿子生了11个,在那个不确定的纷争年代,他竟是两袖空空,与世无争的一种温和姿态,他那,1000多年前的“松弛感”缘何而来?
我对这个人的幽微之处产生了兴趣。
王建在847年出生,907年登基,也就是说,他当皇帝的时候,已经是一位花甲老人了。古人寿命短,60岁,是真正的老人了。
我瞬间就理解了他的心情。一位老人,儿孙满堂了,公主也有几位,真的不想一直戎马下去,想安逸下来。他还那么热爱音乐,跟李隆基一样是深度沉迷音乐的人。于是,他的宫中有了一个二十四乐伎组成的女人乐团。她们又美貌又能歌,他应该很喜欢和乐伎们在一起,也许他也会吹拉弹唱。
借用杜甫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样一位老人,怎么会还想打仗?王建72岁寿终,入葬永陵,墓葬里也有二十四石雕乐伎相陪。戎马了一生,王建其实也是个会享乐的人,而且是个很有情趣的人。
徒奈何,世事难料,天不遂人愿。王建的命运跟刘备有些相似。他也有一个“阿斗”儿,儿子王衍即位后,只7年,就把前蜀的江山玩完了。这位皇帝,在继承人问题上,和我们普通家庭中的父亲们一样,也会看不准,看不清,感情用事。于是,他一生所建立的,很快就化为灰烬。仙乐飘飘的内宫,成为血溅的现场。帝王家的后代,也命如蝼蚁,甚至还不如身在寻常百姓家。
只不过,后来的一切崩溃与流离,王建看不到了。
王建,一个幸福的男人的样板。一个出身卑微,靠个人奋斗,穷小子一路开挂登上巅峰的典型。用今人的话说,他“赢麻了”。
走出永陵地宫,在金牛区的大路上吹了吹风,散了散步。我忽然想到,成都今天音乐的发达,时尚的发达,成都人那种热爱和平、享乐人生的态度,或许在王建和孟昶的那个时候,就埋下了伏笔。成都人的血液里,流着孟昶和王建的情与趣呢。
有意思的是,因为王建的身后凋零,王朝短暂,永陵在历史的衍变中破败不堪,于是,王建被人遗忘了。明清以后,永陵的高台被成都人附会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抚琴台”。于是,帝王将相就这样湮没,让位于世代流传的才子佳人。于是,我明白了,幸好这一日,我与永陵相遇了,与抚琴台相遇了。
我在想,在功名与爱情之间,这昭示了成都人的一种选择吗?
金牛与永陵,原来是打开多元的成都世俗人心密码的一把金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