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12月9日上午,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获奖作家与“金牛·川观文学季”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颁奖典礼的部分特邀嘉宾,前往成都市金牛区永陵博物馆、成都露天音乐公园等地采风,近距离、多视角、沉浸式地感受自然风光、历史文化、民俗风情与现代活力。川观新闻人文频道特选发部分采风作品,以飨读者。
章夫
01
成都主城区靠西,有条永陵路,永陵路上有一个博物馆,叫永陵博物馆。
之前,成都人都叫亲切地称它王建墓——因1000多年前的前蜀,这里埋了一个名叫王建的皇帝。
王建属兔。
一个属兔的人当了皇帝,成都就有了一首流传千年的民谣——
悠闲自得坐池塘,手挚华盖凝上苍。
但等雨住嫦娥来,水晶宫中喜拜堂。
肚大腰圆作龙床,静候玉兔来拜堂。
良夜上演天仙配,嘲讽七女嫁错郎。
这首《兔子上龙床》的民谣,我之前没有听见过。今天看来,类似竹枝词的此类民谣,在自由散漫的成都,应该有其天然的生存土壤。
2023年,农历兔年。立冬过后,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组织了一次特别的采风活动,我有幸进入永陵地宫——这个以王建为主角构筑的极乐世界,一睹这位“兔儿爷”的豪华生活。
02
今天生活在网络里的人们,很容易淡忘昨天发生的事。1000多年前的那些陈年记忆,更是少有所闻。何况“王建”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平常,在大街上吼一声,估计有不少人会回头过来应和。故而,在介绍永陵之前,不妨先看看在1000多年前,这个死于成都的河南人,留下了哪些子丑寅卯。
03
公元847年,也就是唐宣宗大中元年,二月初八这天,天寒地冻的北方早已白雪皑皑。河南中南部山区,一个叫舞阳的村庄里,诞生了一个男婴。这里虽然人贫地瘠,却是一个有来历的地方。舞阳,夏禹时因邑在舞水之阳而获名。
四处奔波靠卖饼为生的王庆,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喜不自禁。世道不古,人心浇漓。作为普通的穷人家庭,儿子能健康成长就不错了,遂给儿子取了一个十分普通的名字——王建。
20岁之前的王建,的确过于普通。身逢乱世,为谋生计的王建练得一手混世本领,干过屠牛盗驴、贩卖私盐的营生。“为人隆眉广颡,龙睛虎视”的他,给后人留下了“少无赖”的污点。
盐,作为历代帝国专制的产物,历来都是国库的柱石。王建和他的兄弟晋晖偏不信邪,干起了贩卖私盐的勾当。久走夜路终失手,被关进了监狱。岂料“祸兮福所倚”,这一场狱中之难,竟改变了王建一生的命运走向。
王建很幸运。狱头孟晖看他为人豪爽义气,私自将他放了出来。为躲避官府缉拿,王建躲到了武当山。真是无巧不成书,惶惑路上,王建遇到了一位仙士。这个叫处洪的高人,看过一番王建的面相后,说他是“可以干大事”的人。
王建信了。“生逢乱世,哪里才能干大事呢?”“军中。”一番点拨之后,王建幡然醒悟,决定去投军。
04
怀揣目标,王建先是投军到河南许州的唐忠武军。因其勇武有谋,一年后以军功升校尉,为日后的人生华丽转身,垫下了最坚实的一匹砖。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27岁那年(874年),王建在镇压黄巢起义中再立功劳,成为统领千人的都头。
长安失守,唐僖宗入成都避难。王建所在的忠武军奉诏勤王,王建成为忠武八都的一位都将(唐五代禁军统兵官名)。两年后,唐军收复长安,一心想着要“干大事”的王建,率晋晖等4名都头,引本部5000人马南下汉中,迎接唐僖宗返京。唐僖宗大喜,为王建等5名忠勇爱将赐了一个特别的称谓——“随驾五都”。
因救驾有功,王建升任为宫廷禁军神策军使,典掌宫中宿卫,也就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头领。
造反,似乎成了朝代末年随时上演的折子戏。
唐代也不例外。王建数度举兵勤王后,成了真正的“蜀王”。他感恩于朝廷的恩泽。直到907年,朱温篡唐后,唐朝在战乱中四分五裂,各地军阀陷入大混战,各地诸藩纷纷自立,坐拥成都的王建才顺势独立。
这一年,王建的人生刚好行进了一个甲子——60岁。
907年九月,属兔的王建,在兔年登基,建立“大蜀国”,由“蜀王”变成“蜀皇”,定都成都,史称前蜀。
05
1000多年后的又一个兔年,我走进永陵,目睹了“兔子上龙床”的精彩回放。
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中国唯一一处地上陵寝。也就是说,当初王建的棺椁就是放在地面上的,只不过放好后,又在地面修建起皇宫一般的豪华建筑,最后用泥土垒起巨大的土堆,形同一座山。
我不解其中深意,只觉得作为一个皇帝,这样的场面与配置有些简陋,与我所目击的其他帝王陵比较起来,只能基本算得上一个“陵”而已(当然,这也只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般模样而言)。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地宫里镶嵌在须弥座棺床一周的二十四伎乐。王建睡在宽大的龙床上,床沿一周石雕着正在舞蹈和演奏乐器的艺人,一共有24位。
这些乐伎穿戴极其讲究,上身穿宽袖短糯,袖口处见一圈褶皱装饰,领口上有云肩。其中,南面4位乐伎的云肩较其他乐伎更为华丽,为四合如意式云肩,下穿高腰齐胸长裙,浑身上下透露出大唐气息。
乐伎手持打击乐器、吹奏乐器和弹拨乐器三大类。除了篪、笛、排箫、筝、笙等本土乐器外,大量的是外来乐器,如琵琶、箜篌、铜钹、羯鼓、正鼓、和鼓、齐鼓、鸡娄鼓、答腊鼓、毛员鼓、拍板等。专家考证认为,这些乐器基本上是通过丝绸之路从西域传入的。
06
永陵地宫后室端坐着一个石人坐像,被喻为永陵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专家考证,这座石像,就是王建本人。石像置于后室石床正中,由一整块石头雕琢而成。
我细看了许久,石像为标准的国字脸,薄嘴唇,大耳朵,正襟端坐,没有一点儿“无赖”的影子。或许欧阳修看到这座石像后,应该不会在笔下生发出对王建“少无赖”的评价。
我们眼里,墓室中有两个王建,一个躺着的,一个坐着的;一个石身,一个肉身;石身不朽,肉身不在。
再看石像,无论是面部表情,还是拢在衣服里的手臂,靴子支起的衣摆,都在向我们展示一个慈祥的平民模样的王建。他坐在那里,安详而自在,静静地欣赏24伎乐的精彩演出。
这样的场景很唯美。王建一直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礼乐世界里,这一坐就是1000多年。
07
纵观王建一生,不难看出,其履历原本就是一个普通人的人生。
虽然年少“无赖”,长成人后,却能忠诚履职。如果在太平盛世,这样的人也能规规矩矩,过一个普通人应该有的幸福日子。
乱世真的就不好说了,能倒逼出一个人的无限潜能,起承转合往往只在瞬息之间。成王败寇的故事太多、太精彩了,大凡中国百姓,几乎人人都怀揣一个皇帝梦——
有条件的时候诘问,你凭什么能坐在金銮宝殿上?
没条件的时候认命,再过20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王建能够自立于成都,得益于时代的大背景,也得益于他有个好运气。大唐倒计时之际,但凡有些想法的人,都会有他一样的选择——至少,他的选择和吃相,并不难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几次勤王,实属难得,不仅尽了为臣应有的本分,还烘托出人性的闪光点。
我这里想说的是,王建这样的人生剪影,少有帝王将相的天命神授,更像今天普通人的励志故事。
08
可以想象,王建是一个有趣的人。
事实上,真正能做到一个有趣的人,很不容易。他要赢得人们的喜爱,要赢得百姓的拥护。更重要的,作为一个君王,要与民同乐而不是独乐。
从历史记载来看,王建基本上是这样一个人。不然,他的陵墓里不会有他如此浪漫的两种造型——
他心里有贤良。王建虽然浅读诗书,他治下的蜀国建立伊始,就下《大赦诏》,广求贤才,引得唐朝大批旧臣、名臣世族后裔入蜀投奔。
他心里有百姓。下诏劝农桑:“今国家渐宁,民用休息,其郡守县令,务在惠绥,无侵无扰,使我赤子乐于南亩。”
他心里有社稷。911年至917年,连续6次北伐。北破长城关近于大漠,东败荆南高氏政权,南破进犯的南诏大军,一举解决了自唐朝以来长期未能解决的边患问题。北至甘肃会宁,西至四川汉源,南近贵州毕节,西至湖北宜昌一带,统领疆域不断扩大,面积居当时十国前三位。
他心里有兄弟。在勤王时,解救唐昭宗的过程中,手下校尉秦承厚被箭矢贯穿双目,创口溃烂化脓。王建为他舔净创口脓血,将陷于眼眶中的箭镞吸出。《资治通鉴》形容此举为“仿佛吴起吮疽,太祖吮血之风”。
他心里有享乐。“置酒乎荥川之闲宅,设坐乎华都之高堂。”“蜀人好游乐。”“蜀人游乐不知还。”“蜀风尚侈,好遨乐”……从西汉扬雄的笔下到北宋张咏的吟咏,无不体现出成都这一游乐传统。只不过,王建在打理好江山社稷后,延续了这一光荣传统。
如我般后人眼里,王建一点儿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帝,更像是一位邻居大哥的幸福生活——只不过,这样的生活“很成都”。
09
一个帝王,成功与否,跟他执政时间长短关系不大。王建治下的百姓是不是幸福,脸上是不是有笑容,十分重要。如同王建一般,虽然前蜀政权“历二主,共18年”,江山即丢失,但成都没有遭受人祸,百姓“好游乐”。
我们不妨看看王建《诫子文》中的文字——
“吾提三尺剑,化家为国,亲决庶狱,人无枉滥。恭俭畏慎,勤劳慈惠;无一事纵情,无一言伤物。故百官吏民,爱朕如父母,敬朕如天地。汝襁褓富贵,不知创业之艰难……察声色之祸,然后能保我社稷,君我臣民。吾早暮诫勖,恐汝遗忘。当置之几案,出入观省。”
拥有这样的人主,是一方百姓之福。人们当然有理由怀念他。
10
作为一个生活在成都30多年的新成都人,一个新闻媒体人,第一次进入永陵地宫,我很是开了眼界,耳畔不时出现炫歌妙舞。
作为一个有历史情结的人而言,这样的“第一次”不免有些汗颜。遂问同行德高望重的诗人张新泉先生,没想到年届八秩高龄的他,竟也是第一次;又询问著名诗人叶延滨,在成都曾经工作和生活近20年的他,也微笑点头说“第一次”。我没想到的是,对成都历史和人文抒写过密的凸凹、庞惊涛等友,居然也是“第一次”。
这很令我有些意外。我似乎有了某种内心的慰藉。
凸凹还告诉我,以前成都市文化局就在旁边,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在王建墓外的广场上喝茶,但就是没有“进去过”。
11
恍然间,我似乎明白了。
相对于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有厚重历史的,有人文底气的太多太多,像武侯祠、草堂等都是络绎不绝,人声鼎沸。而作为共和国首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2年),身处闹市的王建及永陵,似乎在有意躲过这些光芒,十分低调。
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以至于作为城市喧嚣的一分子,我们随时经过于此,都可以视而不见。
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在成都城市中心,还有一处高高在上的皇陵存在。这样的心理暗示,或许正是王建想要的——他要让人不断重新认识他,这位前蜀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