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12月9日上午,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获奖作家与“金牛·川观文学季”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颁奖典礼的部分特邀嘉宾,前往成都市金牛区永陵博物馆、成都露天音乐公园等地采风,近距离、多视角、沉浸式地感受自然风光、历史文化、民俗风情与现代活力。川观新闻人文频道特选发部分采风作品,以飨读者。
庞惊涛
第一次进到王建墓的地宫,看到王建的石像,还是略感意外。
这个用蜀中特产红砂石制成的王建石像,虽然雕工精湛,但它只是真人的二分之一甚至更小。石像为坐姿,王建两手挽于双膝前,使我们失去了通过他的手势判断他悲喜情绪的可能。衣服的纹饰和肌理是流畅而优美的,几乎看不出起伏。雕刻的工匠大约选取了他最平和静谧的某个时段的意绪,来呼应他面部的柔和乃至慈祥。
从石像的规模和表情来看,王建留给后人的样子,收起了霸道、睥睨、骄纵、恣意和目空一切,整体呈现出一种谦退的姿态。他这样放低姿态,似乎并不完全是为了回避那些并不算是心悦诚服的跪拜之礼,而是在决定雕刻石像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的宏大叙事终要归于尘土,在不朽和速朽之间,他愿意相信短暂但公允的存在。如此,伟岸或者规模庞大,都不是最必须的选项。
他明白自己本质上只是一个偏安的小王,而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大一统帝王。当年晋室内乱,李雄据蜀,五六百年时间过去,何曾留下什么?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所以,小就小吧!雕工大约问过他,多小?他用手指了指即将为他守卫陵墓入口的四个石翁仲:反正比他们小!
那天,经过陵墓入口,看到四个石翁仲,我是肃然的,他们恰如其分的高大、威猛,一派皇家气象。
这反衬了他石像的弱小。
但这不妨碍他对自己有比较“伟大”的评价。生前,他对自己有过这样的自评,被史书记录了,留了下来:“吾提三尺剑,化家为国,亲决庶狱,人无枉滥。恭俭畏慎,勤劳慈惠;无一事纵情,无一言伤物。故百官吏民,爱朕如父母,敬朕如天地。”
一个“慈”字,当是这个自评中的文眼。这恐怕也是古今帝王自评里绝少使用到的词汇。他斤斤计较的,正是怕历史和后人记不住他的“慈”。他知道他不一定会不朽,但他一定不愿意速朽,他不愿意速朽的,当然不是他的躯壳,而是作为一种口碑的精神,或者帝国的治理范式。
“无一事纵情,无一言伤物。”这话多少有些过于自吹自擂了,但揆诸史评,也还不算出格。史家司马光评价王建,有一个关键词:“礼唐”——“是时唐衣冠之族多避乱在蜀,蜀主礼而用之,使修举故事,故其典章文物有唐之遗风。”礼而用之、有唐之遗风,这算很高的评价了。
蜀人张唐英(宋徽宗大观年间为相的新津人张商英之兄)对王建的评价也不错:“观其委任将佐,擢用才智,抚养士卒,惠绥黎庶,劝课农桑,轻省徭赋,始似如此。及其临终顾托,至诚无疑,前视刘备,可以无愧。”
张唐英的评价里,“至诚”是关键词。将这个关键词和司马光的“礼唐”捉置一处来考察王建自评的“慈”,是大体符合的。这样一个自评为“慈”的帝王,在处理自己的身后事乃至具体到铸造雕刻自己的石像时,“谦退”便成为他的行事原则。
出生行伍,于乱世偏安,过得如许温柔日子,他是知足的。再者,改变一个人的其实都是礼序下的日常,阵前破敌、殿陛权谋的宏大叙事乃至弱肉强食的王朝更迭,他应该厌倦了。成都敦厚开化的风习对他的熏染应该也非常明显,所以二十四伎乐才是他的心之所向。于是,一动念,他们便随他以更小的身姿、用同等材质的红砂石得以固化。
他和他们一起出土见光的那一天,人们惊诧于二十四伎乐的宏大排场以及细腻表达,却对他的慈眉善目,少了意料中的波澜。
石像太小了,他甚至几乎被忽略。
事实上,二十四伎乐比他的石像还更小,风化得还更严重。但人们还是透过二十四伎乐漫漶的表情,隐约听到那个王朝的丝竹之声。
这丝竹之声,是成都后来安逸祥和、乐观进取的最佳注脚。
如他所愿,他没有速朽,因为他让二十四伎乐不朽。以不朽成全了他的不至于速朽,当年的谦退,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我想象不出,假如他当初决定将自己的石像雕刻得比石翁仲还大,比罗马万神殿还壮阔气魄,这样的“慈”会不会是一种巨大的反差?
而他想象中巨大的石像,会不会被盗墓者一锤子砸烂,或者,干脆,割首,分身。
从地宫里出来,我再次看了四个高大伟岸的石翁仲,因意外造成的视觉和心理反差,被二十四伎乐的不朽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