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元夫:摩天岭的朦胧与虚静

2023-12-27 16:47:36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元夫

一次次沿青竹江逆行,一次次进入唐家河,一次次登上摩天岭,是命运为我专属定制的人生轨迹。尽管如此,今冬随四川省作协“我眼中的新时代”采风团再次爬上摩天岭,与之前仍无重复,且增加了对摩天岭本质属性的认知。

摩天岭为陇蜀界山,南北分别为四川唐家河、甘肃白水江自然保护区。阴平古道位于其中,三国时,魏将邓艾偷渡阴平即走此道。当年钟会十万大军被姜维堵在剑门关前,毫无办法准备撤军时,邓艾却飞鸽传书:他将“从阴平由邪径经汉德阳亭趣涪”,经七百里无人区直插江油关,最终灭蜀。

邓艾口中的“邪径”虽从未作为国家驿道使用,却一直为川甘两地民间通行,宋代经过整修以繁荣商贸。《三国演义》将邓艾这一高光时刻放大传播后,摩天岭陡增精神海拔,“邪径”频引后世枭雄翻越,经此道得天下、成英雄。

今人趋之若鹜,凭古吊今之外,更多源于生态追求。高速起飞的城市化所依赖的人造生态,总显力不从心,人们更愿看看地球本来的样子,唐家河、摩天岭就是这样的目的地。

为给第二天留够爬山时间,头天晚上在青溪古城吃过晚饭,抹黑进入唐家河下榻。这主意虽好,却错过与动物相遇的美好瞬间。唐家河自然保护区在冬春季的动物遇见率最高,如扭角羚、金丝猴、毛冠鹿等,这个季节刚好从山顶迁徙到山脚,等第二年初夏时节山顶草木旺盛时,再由山脚迁徙到山顶,这样循环往复。

这里的野生动物不怕人也不避人,它们知道,人类在这年头稀罕它们,宝贝它们,这个季节随随便便也能瞅见他们,甚至与它们近距离相处。我虽见惯不惊,只为第一次来唐家河的几位老师惋惜。还好,青川作协李世许与赵武在夜幕下出宾馆逡巡,在青竹江边发现一头扭角羚,录了视频发到群里,聊补遗憾。

第二天一早向山顶进发。这天是农历十月十八,小雪与大雪两个节气正中间的日子。阳光像开了挂一样,出奇灿烂,直照山头,把摩天岭一个个山头切割为阴阳两半。打上阳光的山头,像美女刚上完彩妆并敷上定妆散粉的脸庞,白里透红,腮红与眼影渐变得恰到好处。“白里”带着重重的灰调子,这种朦胧美感为我所喜,于是换角度、换地方观察。

原来,这种低调的朦胧美感缘于稀稀疏疏的残留红叶与已经落光树叶的灰色树梢相间,再加一层薄薄的晨霜抑或晨雾构成。当坐上观光车前往摩天岭保护站时,我仍不忘掉头仰望山头那妆容精致的美女脸颊,并向唐家河向导马文虎请教,那尚未落尽红叶的树和那已经落光叶子的树姓甚名谁?

“几十种啊!”他指着离我最近的几棵树说,这几株为不同种类,并依次叫出名儿,可我却看不出任何区别。唐家河植物2422种,脊椎动物430种,动植物学家也未必全认识吧。深入“动植物基因库”内页,自认无知才是明智之举。

青竹江弱水潺潺,凄凄婉婉。

曾几何时,摩天岭如此低调谦逊?记忆中的唐家河,要么青色流淌翠绿欲滴,或彩林尽染火样燃烧,要么银杏雨纷纷落下满地堆金,要么大叶杜鹃声嘶力竭孤独地呐喊春天,紫荆花集体扎堆炫耀艳丽。

青竹江,从来都不浅吟低唱。

至保护站,弃车徒步,次第打开摩天岭内核。

以阴平古道石碑为基点,有两条线路延伸至山脊,北至摩天关,海拔2400米;西北至大草堂,海拔3800米。据说,邓艾父子当年各自领兵,各走一线。

邓艾所走大草堂一线,如今是唐家河保护区核心区域,路程是北线的三倍还超,一些地段得抓住灌木手脚并用,仅为巡护、科考,游客不能进。途经黄羊坪、野牛岭、董家岩、四角弯、倒梯子、小草坡、棒槌岩等地,听听这些地名,双腿开始打闪闪了么?

15年前的初夏,野生动物保护专家奚志农在全国各地招募几十名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在大草堂义务建科考站“绿尾虹雉”小屋。我随队采访,历7小时攀爬。中途几次想放弃,那些不远万里来此的志愿者背着几十公斤背包,一个个超我而上;马文虎背着一大背篓米面粮油,还帮我拿采访包并始终以我的速度前进。我没好意思,硬逼着自己到达目的地。当晚帐篷露宿,第二天返回。回家后,小腿腹疼了整整一周,可此次行程收获远远大于攀登的艰辛和双腿的疼痛。

摩天岭的肌骨纹理;大草甸的铺天盖地、五彩斑斓;川赤芍、伊贝母、驴蹄草的碎碎点点;死而不倒的冷杉;流石滩绝壁上如铁一般坚硬的灌木;第四纪古冰川遗址的光秃;绿尾虹雉的悠然闲适和羽毛的彩虹光芒;羚牛在草堂狂奔起来的排山倒海;金丝猴在林间御枝嬉戏的欢乐场景等等,成为我一生引以为豪的本钱,为几年后古蜀道寻访阅读《三国志》“将士皆攀木缘崖,鱼贯而进”“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英雄气概的理解,奠定了坚实的现场基础。

今天,三公里上坡路而已。于我,没任何悬念。

20年前,这路是一条仅容一人身子的偶有石梯的小土路,两边灌木密密实实。我一溜小跑就上去了,一溜小跑又下来了,没有任何气喘和腿疼,像小时候去后山放一趟牛、拣一回柴似的轻松。

青春无敌,青春也无知。

那时,我不知明代才有“摩天岭”之名,宋称“清塘岭”,汉代可能称“邪山”;也不知这路宋前为“左担道”,且“吊两国兴废”,曾改变中国历史进程;更不知“左担道”演化为“阴平道”的过程颇似一个玩笑,历史老人居然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将错就错地把一个文人的讹误演变成历史正统。

历史的真相犹如那些落光叶子的树,整体呈灰,只剩脉络。

如今,这条路经过打造,植入三国文化因子,宽阔许多。我眼都没眨一下,开始与大家一起攀登。

一株小叶杜鹃开出粉紫色花朵,仿佛为感恩这十月小阳春,不惧寒冷、不惧孤单,彻底颠覆了我对杜鹃花的认知。旁边几株不同目属的杜鹃,有的正涵养花蕾,有的什么也不做,耐心等待春天。同一家族成员各自发挥,不急躁、不攀比。

两旁的灌木、青草集体枯萎,隐于厚厚的枯叶下。彩色枯叶像包法利夫人的曳地长裙,在山坡、在林间随意铺展;桦木龟裂,青杨枝梢自成风景;没遇见动物,也许它们早就躲进冬眠的巢;几个科考鸟笼静静挂于树梢,不见飞鸟未闻鸟声,或许它们正展翅于遥远的迁徙之路;最为常见的松鼠与红腹锦鸡也不见踪影;只有矮矮细细的箭竹青翠繁茂。是的,作为大熊猫的口粮,箭竹必须生机勃勃,因为唐家河是大熊猫的故乡。

马文虎指着一堆竹纤维说,这是大熊猫的粪便,然后绘声绘色讲述今春在这里遇见的那只生病的、来路边向他求助的大熊猫。讲着讲着,眼泪流了下来。此时,要不是我们鸠占鹊巢似的聒噪,摩天岭的极致安静一定惊心动魄。我似乎明白了,常年一个人巡山的马文虎,那眼泪背后的全部意义。

这时节,摩天岭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空灵,虚静。这种状态从上月那场初雪开始,将持续到明年初夏。长时间的虚空涵养,才能成就短时间的鲜明与热闹——这,才是生命的本质。大自然的本质,摩天岭的本质。史上那些走过此道的英雄抑或枭雄,概莫能外。

终于到达山脊,摩天岭最低处的一个山坳,这里应是川甘两地学者口中的大山口、摩天关。青川县在这里建有“摩天岭”标识性建筑,木质栈道问天台。

从这里直下,经切刀背、窄匣子,即达甘肃文县鸪衣坝。汉高祖六年,在此置阴平道(县)。魏建安二十年,曹操改阴平道为阴平郡。229年,阴平郡被蜀汉夺得,邓艾灭蜀后复归魏。所以,人们一般认为鸪衣坝是阴平道的起点。

20年光阴可以雄壮一座山,也足以软化一个人的骨钙,我爬得并不轻松。举目一望,有人早已半途而返。

阳光毫不吝啬温暖和光照,我们纷纷登上问天台,在此发出各自的天问。

我相信,那缕清风,定会送来答案。

作者简介

元夫,本名熊芙蓉,记者、编辑。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楚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获第13届孙犁散文奖。著有历史散文《蜀道天下》,纪实著作《东河口绝恋》《青川涅槃》《木牍之光》等。散文、诗歌、纪实作品屡见全国各地报刊。

    编辑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