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道
朋友多次相邀,一定要到他的新居去看看。想到朋友乔迁,是该祝贺祝贺;也该知道住在哪里,早已不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年代,何况是朋友。
就去了,在周末。成都平原少有的冬阳,感觉暖暖的,天空澄澈而通透,让人感到一身的轻爽怡情。按朋友发来的位置导航,很快到达目的地。朋友早已在门口迎候,直接把我带到他家里的一方露天阳台。阳台四周是渔池花木,中间放了一张圆茶几,旁边一把大伞,没有撑开。显然,冬天不是遮挡阳光的时候。朋友早已泡好了茶,普洱老生茶,说是茶气霸道,回味甘长。我对茶没有特别讲究,就喜欢茶汤合口,不温不火,与投缘的人饮。
到了休闲、养生、享受生活的年龄,不在数量,关键是品质。朋友一开口就毫不掩饰地直言,这就是他追求的生活方式。在半山云景安个家,时不时邀一二挚友喝喝茶,聊聊对生活生命的感悟。话题我知道,不只一次聊过;但这“半山云景安个家”,我却是第一次听到,难道这就是朋友选择住这里的原因?刚才导航时,一点击朋友发来的位置,醒目的“半山云景”四个字,在我的手机地图上跳出。但只当是个普通地名,与我们经常导航中出现的那些地名一样,并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意。
此刻,不得不引起我的注意了,半山云景。
因为太注意,就把问题想得复杂了一些。我甚至想到,这半山的命名,也不是简单随意的,肯定有某种玄机。于是,我想到人类最早的栖息选择。并不是想象,也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牵强附会,有活生生的标本。说来也巧,也是半山。不在天涯海角,就在与四川比邻的甘肃省广河县,黄河上游马家窑的半山遗址。还不是由我们的考古工作者发现的,而是由瑞典学者安特生发现的。在那里,我们不仅看到了六七千年前人类早期的窑场、墓地和居住区,还发现了大量石器、骨器、陶器等生产生活用具。有些陶器上,还刻划着笔划简单的记事、记数符号。
审视这些考古证据,从母系社会的特征中,很难说出这些遗址的宗教或政治关系。但在遗址椭圆形的布局中,已不难看出分工与等级的痕迹。例如,北端为氏族公共墓地,南面为居住区,东北边是制陶的窑场。定居点周围有护城河,说明那时的先人已知道选择半山云景,选择在依山临水的地方,布置居所、陶窑和墓地。
是啊,人往高处走,虽老旧但是是社会现实,也符合人的本性。想想也难怪,哪个人不希望既享受山水田园又住华庭别墅?可是,任何选择都要受目的驱使、条件限制。人类不得不从洞穴开始,经过漫长的洞穴、树穴,再到宅居。一路走来,直到走到现在的城市小区,走向未来农耕文明的田园,与现代文明的楼房相融合的庄园。
当想到未来庄园的时候,我把思绪收了回来。不是刻意,而是一种直觉。
我才发现,这山,不正是“眉山”的“山”么?据说,当年住在城里的苏轼,忽然望见不远处的岷江东岸有山如眉;又有人见他也眉如山丘,智冠天下,觉得他的特征正和天相,便建议知县将当时的通义县改称眉山县。不管这个“据说”属不属实,反正在宋太平兴国元年(976年),通义县就被改称为眉山县,隶属西川路眉州。
想起了朋友聊过的观点,我国正处于从工业化、城镇化向现代化的转型时期,人们的居住也将随之转型升级。温饱,小康的刚需必将逐步减少,个性化、舒适型、享受型的升级需求,将成为未来市场的主流,最终必将取代传统的“为居而居”。
看来,春江水暖,先知的不只是河里的鸭,还有半山的人。
世间好的东西,人人都喜欢,可毕竟有限。文化人大都与世无争。《道德经》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不争,什么都惹不上身。既不争名山名胜,也不争山顶的“一览众山小”,就选择半山云景。
其实,半山才是最好的风景。一来,半山非山底,没有重重叠压,不需要在所有人的脚底下出气;二来,半山没有冒头,不会招风惹雨。半山的云雨雪,都是经过山顶阻缓了的,既有雪的美丽,雨的滋润,云的妙曼,又没有它们的狂暴肆虐,一切都恰如其分。
于是,有了北宋梅尧臣的“半山飞急雨,举手弄晴霓”,有了南宋杨万里的“老我愁隤半山玉,凭君浅酌一荷金”,还有苏轼的“凭栏红日早,回首白云低”……
不要去争,车马云外来,衣霞半山雨。就像在杭州的苏轼。
杭州半山在城东北,与皋亭山、黄鹤山等诸山一脉相连,自西向东北绵亘10多公里。这里是古代杭州先民最早的生息繁衍之地,积淀了那么多的历史人文;还有那么多的方志,记载过去的事情。半山最多,如《郭北三山志》《皋亭山志》《皋亭琐事》《皋亭小志》《半山集》等。这里发现的很多战国时期墓葬,出土的国宝级文物“战国水晶杯”,留下的秦始皇、钱鏐、宋高宗等帝王将相遗踪,及白居易、苏东坡、萨都刺、刘伯温、厉鹗、郁达夫等历代文人雅士题咏、赋文和神话等。
古人说的人生仙境“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得有个地方安居而为之。再有英国作家福斯特所说的“一个带风景的房间”,拥有,便拥有人生至景。怎得?莫非半山云景。
此刻,我与朋友正在这岷东如眉之山的半山对坐而饮,突然有了一种仙气萦绕的感觉。这仙气中有人,有文,有山川风物,有这片土地浸润了千年,浸润出来的东坡精神。
苏轼在《眉州远景楼记》中,对这种精神有朴素的表述:“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还有如“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富商小民,常储善物而别异之,以待官吏之求”等。忽生奇想,当年的苏轼到过这岷东半山吗?是像今天的我一样,置身于这如眉之山,半山云景,还是只是在对岸的城里远眺,然后让思想神驰,让这山这云这景进入自己的诗文里?
想到这里,我突然冷静下来,开始审视半山云景中的自己。
可是,我发现,审视自己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或者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不然,智者如泰戈尔,怎么也说“你看不见你自己,你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
什么是影子,就是似是而非,来无踪去无痕。怪不得古人要把影子形容为“端倪“蛾眉”,甚至山川精怪的“魍魉”,虚无缥缈“罔阆”。不知是天公作美,知道我此刻的心事,刻意要成全,还是这如眉的半山,本来就是这样。这时,慢悠悠飘过来几片云,不知是从岷东浅丘的深处飘来的,还是从岷江的江面甄来的。总之,就是几片云飘过来了,飘得潇潇洒洒,自由自在,没有规矩,没有秩序,缠绕在山腰。
云不多不广,不浓不厚,大小无度,厚薄无形。你既可能想到它会不会马上聚拢,聚集成夏天暴风骤雨前的黑云压城;又可能想到它会不会瞬间飘散,散得无影无踪,把刚才的全部所见虚化成梦呓。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云在这个时候飘来半山有没有目的。如果说有,那是为了我或者我们,还是半山?如果没有,为什么不早不迟,恰恰在我与朋友相饮半山的时候,在我因为这山这云想起苏轼的时候,飘到了这里?
是慧莳老师弹奏的古琴《半山听雨》,为我释了疑。还有《听云》《观山》和《归来》,想必也是在半山,端是半山四部曲。我想,慧老师是在半山听过雨的,不然,怎么把那种情愫演绎得如此动情?
是在一个深冬的傍晚,天下着雨,虽然我没有在半山,但透过窗口,可以看见岷江对岸的如眉之山,且楼上的视角,直视过去完全就是半山的感觉。琴声悠扬,舒缓,清净,淅淅沥沥的雨,仿佛滴在心上。人,由酥心到沉静,将万物尽揽心底,暂时与世界隔,一任自由自在观云听雨。听见了雨把云打湿,雨中人撑起一把小花伞,为云与雨与人撑出一个独特的世界。你就会想,假如,此刻你在半山,那撑伞听雨的人是你,除了听见云和雨的私语,你还听见什么?
就在半山云景,把家与心安放。到时候,山是景,云是景,你也是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