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沛
秋江柔缓缠绵,秋山风姿俊逸。灵动而写意的衔山峡,像一幅山水长卷,铺展在天光云影下。粼粼波光旖旎入骨,莽苍山势陡峭惊魂。这极富诗意的皴染,在信手走笔中写尽了“百里乌江画廊”乃至整个乌江流域的风流韵致。
从江口场镇出发,沿着319国道溯乌江上游前行,途经乌江银盘电站,10分钟左右车程就到了衔山峡。这段路程相对平缓,几乎没有多少弯道,透过车窗,只见两岸山峦逶迤绵延,倏忽变幻的流云凌乱地悬挂在青空上。这种由远及近的穿越方式,极易引人产生不着边际的遐思。正在微微出神之际,小车已经进入谷口,峡江的山光水色开始在眼前荡漾。
我们这次行程是循着319国道,从乌江左岸临水穿过衔山峡峡谷,到达衔山峡上段谷口的黄草集,然后再换乘游船,顺流而下,抵达乌江银盘电站坝区,再沿江折返,回到黄草集游船码头。这个游程安排,能完整地将衔山峡的潋滟波光和苍翠山色全部收入眼底。
黄草集在行政区划调整前,是黄草乡人民政府所在地,居水陆要冲,扼渝湘咽喉。从古至今,都是商贾熙攘往来,贸易繁荣兴盛之地。黄草集所在的银厂村,其名由来大可考证。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考古专家刘兴亮曾经问我,武隆当地是不是有很多以“白”和“银”命名的地名?我头脑中一闪念,后坪乡的白石村,凤山街道的万银村,江口镇黄草集的银厂村……立即回答,有很多啊!
他说,他最近正在研究三峡地区的地域历史沿革,在查证资料中发现,武隆是古代炼制丹汞的主要地区,应该留存着历史的些许屐痕。炼制丹汞时,矿石上会布满一层白霜,这些以“白”和“银”命名的地名,就是最好的佐证。汞俗称水银,银厂村是不是因为古代炼制丹汞而得名呢?
《华阳国志·巴志》记载:“枳县郡东四百里,治涪陵水会。商贾往来频繁,商铺鳞次栉比。富甲武陵,郡冠首也。”“枳县郡东四百里”,应该是泛指以彭水郁山镇为中心的辐射区。那么,黄草集所在地银厂村应属于这个范围内。文中虽然没有明确提到这一区域是否出产丹汞,但依然可以透过苍老岁月的重重迷雾,窥见隐含在文字中的蛛丝马迹。刘兴亮说,为秦始皇进贡丹汞的巴寡妇清,极有可能是武隆一带的人。如果此说成立,衔山峡的人文历史至少可以上溯到中古时期。
在我神思浩渺之际,峡江的风突然大了起来,仿佛有某种隐秘的暗示正在穿越时空。我将目光投向前面的峡谷,它为什么叫衔山峡?是不是因为乌江左岸的大娄山脉和右岸的武陵山脉在这里隔江相拥,这道峡谷有衔接着两座山脉的意思?我的内心突然为之一动。
乌江由东向西流淌奔涌。千里乌江起源于贵州威宁县乌蒙山脉东麓香炉山花鱼洞,由东向西,流经贵州毕节、息烽、余庆、沿河,再经重庆彭水、武隆、涪陵等地,一路劈山开峡,虎啸龙吟,浑莽浩荡,在涪陵注入长江。
在这个地球上,几乎所有江河水系都是由西向东汇入大海,乌江由东向西,无疑是绝无仅有的孤例。它的惊涛骇浪,成就了无数个宛若天堑的大峡谷,因为武陵山脉和大娄山脉在武隆交汇,其中,又以武隆和彭水境内的峡谷最为奇诡壮观。历史上,人们称为“百里乌江画廊”。我认为,衔山峡是“百里乌江画廊”的核心区域,是乌江流域峡谷风光的萃集地。
虽是晚秋时节,但由于有江水的滋润,两岸草色依然碧绿葱郁,叶片形如锯齿的巴茅草在秋风中摇动着白色穗尾,成片成片的巴茅草,在峡江两岸游走延伸,像系着白色头巾的精灵在江水边回环戏逐。雀鸟在林木间婉转鸣叫,几只野鸭突然从水面升腾而起,在低空中画出一个个半环状的弧形。阒寂幽邃的峡江,漾动着勃勃生机和撩人兴致的野趣。当然,在这一缕缕秋风中,或许还浸润着久远历史的嘶鸣回响。
乌江银盘电站坝址地处衔山峡下游谷口,电站大坝蓄水后,衔山峡成为库区,水位较原乌江河道上升了100多米。眼前的峡谷风光,与蓄水前相比,前者桀骜不驯,雷霆奔涌,野性十足;后者温婉澄碧,山色漾动,娇羞可人。可惜,我们此行的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它蓄水后的样貌。
我曾经目睹过荒莽奔腾的衔山峡风光。上世纪90年代初,距今已30多年了,我在衔山峡下游谷口乌江右岸的花园村驻村。一次,受当地渔民邀请,乘坐渔船游览衔山峡,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长江及其支流还没禁渔,几艘渔船相约从村子下面的简易岸埠出发。由于受经济条件限制,渔民们使用的渔船都是木制小舢板,我乘坐的木船仅够容纳两三人。船主姓黄,我戏谑地称他阿黄,30岁左右,由于左脚在幼时落下小小的残疾,多年来,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因此,一直过着饱暖自知的单身生活。但他没有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而是愈加勤恳节俭,发奋持家,硬是将一个没有女人滋养的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
小舢板缓缓地向峡谷深处划去,两岸青山叠翠,江水兀自奔流,桨声欸乃,江风拂面。当激流涌向岩壁时,会翻起一层层细碎的白浪,哗哗声不绝如缕,响彻整个空谷。我们一边划船,一边天南地北地神侃,其他几艘渔船早就划到前面去了。
到了峡谷深处,这一带,是他们的撒网区。从不竭泽而渔,是当地渔民祖辈相传的信条。收网时,他们会将较小的鱼类全部放回江中。渔猎中的时光,就像这峡谷中的波浪,带着几分地老天荒般的味道。浮游在这一江碧波上,天穹高远,头顶的阳光洒在江面,溅起粼粼波影。那一刻,或许每个人都会生出恬淡静宁的心绪。
中午时分,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好在几艘渔船都有不菲的收获,他们就用渔船上携带的简易锅灶,取江中活水烹煮鱼汤。简单的食材,没有复杂的佐料,但却是我此生品尝到的人间至味。
那次峡谷之行不久,因为阿黄的勤劳善良,终于有一个姑娘与他心意相通,在左邻右舍的撮合下,最终花结连理。我还为此写了一篇题为《渔歌》的散文,发表在《四川农村日报》的“蒲公英”副刊上。
这次,我们乘坐的游船还兼有轮渡的功能。准确地讲,应该是轮渡兼游船的功能,因为衔山峡没有开发游船观光,所以黄草集的渡船临时承担了载客游览的使命。轮渡是江口镇政府为方便群众过往而设置,属于纯粹的公益性事业。轮机长兼舵手姓熊,我们叫他熊师傅,镇政府聘请他和他妻子,在黄草集常年从事轮渡工作。
轮渡码头上,早就有几个准备渡河的人等候在那里。待我们上船后,熊妻却悄无声息地下了船,默默地将客人遗留在地上的橘子皮捡到了垃圾桶中。她这微不足道的举动,也许只是举手之劳,却令我们一行自惭形秽。望着洁净的江岸,我不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轮渡将左岸的客人送到右岸后,又将右岸的客人渡回左岸,再载着我们驶入江心徐徐向下。游船览胜与车载穿越的观感大相迥异。坐在船头,只见天光沉潜,峡江碧影绰约,我恨不得立即将自己融化进这一江绿波中。
右岸,一群白鹤栖息在江渚上的树枝间,慵懒而随性。远处,水鸟翩飞,不时发出叽咕叽咕的鸣叫声,这一切,完美地构成了一幅惬意的峡江秋光图。
突然,我看到有几个人影正在左岸岩壁上的草丛中攀爬寻找。熊师傅说,他们是骆泓达志愿服务队的环保志愿者,每天都要到沿江两岸清理垃圾,已经坚持很多年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江两岸能始终保持着明净和靓丽,是这些志愿者不懈努力的结果。在我的记忆中,每次洪水过境后,峡江两岸的树枝上,都会残留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布和旧衣裤之类的垃圾。现在,政府出台了巡河制度,加上民间志愿力量的参与,我记忆中的那一幕幕狼藉景象早已销声匿迹了。
江山萦怀,天地在心。目光所到处,只见两岸丝竹悬垂,古木浓荫匝地,这里的每一朵浪花,每一株草木,仿佛都陶醉在大自然钟灵毓秀的盛典里。它们的思绪,或许早已飞向了茫茫浩宇,飞向了昊天罔极。
江水无言,山色堆秀。我更愿意相信,有一群炼制丹汞的古人,他们深邃的眼眸正在某个角落注视着我们。时间已到下午4点钟左右,我们依依不舍地返回黄草集轮渡码头,弃舟登岸。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明媚如画的衔山峡,正向世人展示着它恬淡静美的峡江秋韵。
作者简介
吴沛,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诗集《隔窗听雨》《酒和宋词之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