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龙
父亲走了,在我刚满11岁那年。他瘦骨嶙峋的背影,消逝在去天堂的路上。他全身浮肿,脚背上一按就是一个坑。我看着他躺在我大哥的怀抱中,就再也没有起来。我没有哭,也不知道哭,但那瞬间的画面,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印在我11岁的心灵上,清晰而深刻。
父亲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谜,一个解不开的谜,留给我模糊而深刻的印象。据说,我家祖籍在成都老鸦林,兵荒马乱的年代流落到边城,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一点家世。从我懂事那天开始,就一直称呼父亲为老爹。为什么叫老爹而不叫爸爸,没人给我说过,至今我也不明白。
老爹不识字,奇怪的是,他居然可以教我打算盘,背什么“三盘清”“七盘清”这样的口诀,算得上是我最早的数学老师了。不识字的老爹还有几分艺术天才,摆弄起四川竹琴、月琴来,四乡八岭都很有名。竹琴在我们当地俗称迟嗙嗙,是需要又敲又唱的一种乐器。那些古老的唱腔,滋润着我幼小的心,令我着迷,让我明白许许多多历史故事的来龙去脉。
老爹喜欢的唱段很多,经常唱的经典是《关云长单刀赴会》《小乔哭夫》《伍子胥过昭关》等,都是历史典故的段子。他不仅能唱,而且字正腔圆。至今我也不明白,他的这些知识是从哪里学到的。时间久了,我也会唱这些段子,什么秦琼卖马、杨志卖刀、水淹七军、安居平五路等故事,早在我没读书识字前就一清二楚了。
似乎老爹还精通天文地理,方圆百里的人家都请他去给自己的老人寻一块福地。会这门技术的人很受人尊敬,其地位和教私塾的老师一样,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奉为上宾。我家里有一个罗盘,那是老爹的宝贝。除了他,谁也不敢去动。
我们那一带常年有贵州、云南的马帮经过,家里有一根两尺多长赶马用的马鞭子,这根竹根做成的马鞭子是我的克星,它从来不打马,是用来教训我的。竹鞭子有拇指粗细,打人很厉害,不伤筋动骨,但皮肉之苦让我终生难忘。犯了错,老爹一声:“拿马鞭子来!”其阵势就有点“大刑伺候”的味道,让我心惊肉跳,汗毛直立。
我还没有上学,就需要在家里练毛笔字。老爹有一个好朋友是前清秀才,由他来指导我,操练什么九宫格、黑桃字。老爹说,写一手好字是人生的打门锤,荒疏不得。写好后,需要老师圈红。红圈圈少了,也是要挨打的。
能得到秀才先生的称赞,老爹在旁边很是得意,高兴了就拿出月琴来,他弹我唱,来一段“数切猫儿(青蛙)”:“一个切猫儿,一张嘴,两个眼睛四条腿,乒乓乒乓跳下水。太平年,切猫不吃水,跳过荷花池,荷花池内干,跳过粉墙来,得儿梅子青、水上漂,得儿梅子青、水上漂……”秀才老先生则悠闲地喝茶,笑眯眯地欣赏我从“一个切猫儿”开始,唱到“十个切猫儿,十张嘴……”
伍子胥过昭关,因为心急,仅仅一个晚上,头发胡子都白了。老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极为悲壮。我不明白伍子胥与他有什么关系,一个晚上,头发胡子咋会变白?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事情。老爹说,是真的,我只能信。“博望坡前休换马,六出祁山要小心。”老爹嘴里又吐出一连串的故事。他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文地理,到处都是典故。直到多年后,我在书本中看到这些历史遗迹的文字,才惊讶地发现,老爹口传的那些传统文化,居然是那样精准,更让我对不识字的老爹,充满了好奇与崇拜之心,他是从哪里获得的这些东西呢?
老爹在父亲的位置上疼了我11年。忙于生活,我始终对他没有父亲的感觉,他就像是家里来的一个客人,聚少离多。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是那些想不明白的故事。当我想明白这些故事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老爹说:“很多东西你现在不懂,以后你会懂的。”如果说老爹单独给我留下了什么遗产,可能就只有这句话了。这句平淡无奇的话,这句不能遮风挡雨的话,这句明明白白的大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