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年少时,寒冬腊月里,家乡总少不了几场鹅毛飞雪。雪后大地一片白茫茫,乡人便有些日子无所事事,袖手悠闲,学校当然也放了寒假。这样的时令,我们父母弟妹一家六口,就猫在母亲任教的川西偏隅一所村校茅草屋里。屋子中央,蹲着一台黑砂煤炉,这是全家唯一的供暖源头。
黑砂炉非同一般土陶,通体透溢着古朴浑厚的乌黑,有隐隐金属质感。后来增长了学识,才明白那是由特殊的铁质砂土加入松树枝或锯木灰,经多日窑火烧制而成的,乍一看恍若古庙里饱经沧桑的钟鼎。黑砂炉上面敞口,两块蜂窝煤重叠置放中央,由下至上接力燃烧,周围铺絮着密实的煤灰。炉脚洞开一孔,留作风门,也便于换炭时钩掏煤渣。黑砂炉算不得精致上品,却是民间工匠凭借祖传技艺手工打造之物,每一尊,都出自慢工细活。
从本质上讲,黑砂煤炉并非取暖设备,它的基本功能是为全家一日三餐提供炊火。母亲淘米煮饭炒菜时,煤块上12个孔洞冒出霍霍有声的火威子。待到煮饭近八成熟,母亲会掩上风门控抑火势,让我值守炉台,将饭锅斜支着慢慢轮转向火,这样,既可确保锅中米饭不致夹生,也节火省煤。至于寒舍供暖,那仅仅是黑砂炉发挥余热的顺势而为,一种衍生出来的善举。在寒气逼人的日子,对身居陋室的我们而言,这足以算得上是一份赐福。
一尊黑砂炉,在我们家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毋庸置疑。然而,毫无征兆的某一刻,它突然遭受几乎损毁的重创。那天,母亲腾挪家具,一不小心撞到砂炉。炉子猛一晃荡,颓然倒地,咔嚓,被拦腰断裂,下半截碎为瓦砾。炭火迸裂四溅,火星燎到了母亲肌肤,她竟浑然不觉,口中一迭声自怨,心疼地俯身把摔残的砂炉扶正。剩余上半截黑砂炉,骤然变得低矮委顿,如同颓伤的高位截瘫者。母亲抚着炉壁,难过得直抹眼泪。父亲闻声过来,一看眼前情景,赶紧宽慰:“莫来头,补一补,照样能用的。”
“补一补”,是那些年头乡人惜物节俭习以为常之举,是芸芸众生困厄中琢磨出来的生存之道。各家各户,男人女人的旧衣裤破鞋袜总有大大小小的补丁;灶台锅碗瓢盆碰碰磕磕,少不了铁锡焊缝的钉疤;一根扁担用豁裂了也不舍扔弃,“帮”上一段木条,缠绕丝麻继续荷担;屋顶年久漏雨穿风,架了木梯噌噌上房,覆盖几束新草秸,换掉几片破瓦砾,又得一屋安宁。父亲端详一番半截砂炉,卷起袖子,即刻动手“补一补”。他捡来几段砖头,用黄泥垒抹一环U型基座,小心翼翼扶起半截砂炉坐上去。就这么着,花一番并不太费事的工夫,一台濒危的火炉重生了。脚基比先前更稳当,固若小小城堡。眼见半截黑砂炉在父亲点化之下重现生机,母亲孩子一般破涕为笑。
除了炊厨时辰,出于节约考量,白日里大半时间,12个煤孔都扣着仅留细孔的石膏塞子,炉脚的青瓦风门也是虚掩的,黑砂煤炉处于“吊火”休眠状态。偶尔,吊火分寸不当,一炉炭火会因憋闷而熄绝。重新搭煤炉挺费事,得清空炉膛,在冷煤块底下架上刨花木屑、引火打扇慢慢催热,满屋烟尘翻卷,惊悚若生火患。
便捷的办法是用火钳夹一块新煤去邻居家“接火”。将新煤置于邻居燃煤之上重燃底火,再钳回家放入炉膛,于是,熊熊一炉,重振声威。“接火”一次,会让邻居损耗小半个蜂窝煤。但近邻若亲,相互帮衬是寻常事,彼此从不会鸡肠小肚,斤斤计较。
冬夜漫长,晚饭后,一家人喜欢围炉而坐。彼时,屋梁上那盏15瓦白炽电灯关灭了,炉膛里,煮过晚饭的煤块,余火还存续几分劲道,夜色中红光焕然。父亲并不擅长讲古,但偶尔也搜肠刮肚给我们四兄妹讲几段老掉牙的民间故事。母亲在竹椅上端坐,两手十指灵动,引着纤长的竹针编织毛线。她借着闲暇为家人赶制御寒的围脖、绒帽和线袜。光影绰约,母亲神态端庄慈祥,宛若画中人,我们依偎着她,内心溢满了恬美。有时候,都不说话了,就那么静静守着炉火,眼光投聚在炭火上。煤块的艳红渐渐淡褪,有点像黄昏西坠的夕阳。炉光不再灼眼,光波颤动,虚实无定,令人神思恍惚。
四兄妹有些睡眼迷离了,打着哈欠,趁着一身暖热,各自往棉被窝里钻去。父母搭手,把炉底燃透的灰渣掏清干净,又续上一块新煤,守候着养活了,再为12个煤孔逐一扣上石棉塞子,虚掩上炉台下边的风门。末了,不忘坐一柄灌了净水的铝皮壶在煤炉上。
吊着微火的半截黑砂煤炉,是一钵通宵温暖的硕大烘笼,将咄咄寒气阻挡在简陋茅屋之外。铝壶嘴吐着缭绕的水汽,咝咝的低吟不绝如缕,是温婉的催眠曲。我们扎入梦乡里,沉得好深。
作者简介
潘鸣,四川德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德阳市作家协会主席。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散文》《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文化报》《四川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散文500多篇。出版个人散文集《花间一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