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平:白茶清欢无别事|原上草·行走金牛⑰

2024-01-10 15:20:38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编者按


2023年12月9日上午,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获奖作家与“金牛·川观文学季”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颁奖典礼的部分特邀嘉宾,前往成都市金牛区永陵博物馆、成都露天音乐公园等地采风,近距离、多视角、沉浸式地感受自然风光、历史文化、民俗风情与现代活力。川观新闻人文频道特选发部分采风作品,以飨读者。

骆平

大约在1937年前后,我奶奶从彭山青龙场来到成都。那时,我爸爸未满周岁,而历史正经历着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母子俩最初寄居在华西坝,我爸爸的外公外婆与舅舅在此地做些小生意谋生,我奶奶随即也做起了杂工。我爷爷是一个谨严寡语的庄稼人,平生热爱大地、雨水,以及温暖迷离的散酒。他时不时沿着布满泥泞或是飞尘的大路,从田野深处,步行而来,又步行而归。

后来,我的姑姑们叔叔们陆续降生,我奶奶携着儿女们住在黉门街的老旧平房里,不远处有几处军阀的公馆。

上世纪80年代,老宅拆迁,我奶奶搬到了金牛区刃具厂附近的一栋灰色楼房,二楼,门前是一片宽阔的平台,楼下是菜市场,有一种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四叔的家也在附近,驷马桥那一带,穿过一道曲曲折折的小径,是一带灰檐低瓦的平房。四叔在天井里种着细细碎碎的花草,两个房间很小,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古典而动人,竹椅木桌,干净得发着光,像武侠小说里侠客隐居之处。

四叔是一个充满生活智慧的人,淡淡坚韧地面对命运的一切馈赠。他擅长园艺,尤擅厨艺,洗煎切煮都不在话下。大锅里烧着什锦,油锅爆着,腌入味的肉片嗤啦一声下锅,一手颠勺,翻炒出锅。转头菜板上又切着煮熟的香肠,云淡风轻的姿势,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有几年除夕,我们一家会从位于城东狮子山的川师出发,打车去四叔家吃团年饭。出租车穿过市区,那时本地人不太多,马路上空荡荡的,笼罩着冬季淡金色的阳光——记忆中过年时总是有好天气。

午饭后,我跟着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在府河边散步。河水冷冽,沿河的梅花开了,香气四散。附近市集有卖烟花与零食的小摊,摊主袖着手,去看别人打麻将。白昼里,零零星星会有一阵一阵炮竹的声响,时光就这样一年一年缓慢地流淌过去。

那是对金牛区最初的回忆,有奶奶家的大平台,也有四叔家的天井。爷爷很早就走了,后来,奶奶也没有了。在四叔家的年夜饭,会供奉香烛酒菜给天上的亲人。然后,爷爷奶奶接走了患痴呆症好些年的爸爸。2023年5月,妈妈也变成了天空里的一颗星。

叔叔姑姑们都上了年纪。四叔家的平房拆迁了,老两口在三环路外买了房子。奶奶的旧居兀自空锁门窗,也不知道平台上的盆栽是否还葱茏——之后有好多年,金牛区我都只是路过。直到这个冬天,用了大半天时间,去看了王建墓与音乐公园。历史的演述与审美的力量交相辉映,充满时间与空间的神秘气韵。

王建墓栖居在永陵博物馆,棺床的浮雕是乐伎与舞者,还有好些品种的古乐器,琵琶、筚篥、笙、箫、笛、鼓、吹叶等,空气里仿佛有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那是一支整肃齐备的唐朝宫廷乐队。在这无声的石刻里,藏着一个王者在“黄沙百战穿金甲”之外的浪漫心性。

这个出生于饼师家族的前蜀开国皇帝,度过了跌宕起伏的一生,留在历书中的身影狼狈而苍凉。做皇帝以前,杀牛、偷驴、贩卖私盐,怎么无赖怎么来。他从山匪做起,沿着基层的列校,一步步做大,盛极而衰,像极了一朵硕大的烟花。

史书记录中他的驭人之术,可圈可点。攻打成都时,他给将士们承诺:“成都城中繁盛如花锦,哪天要是攻取了,金帛子女任你们拿,节度使让你们轮日做!”这恐怕是管理学中画大饼的鼻祖,却不知是史实的忠诚记载,抑或古代编剧天马行空的演绎。

到了北宋,政治家司马光说:“蜀主虽目不知书,好与书生谈论,粗晓其理。”用大白话来讲,王建是一个喜欢结交读书人的文盲皇帝。这评价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司马光在为他说好话的同时,不小心就露出了俾睨的眼神。但这也不要紧,毕竟,生与灭,于这个1000多年前的男人,终究不过是刻在石头里的一帧帧图景。

薄雾天里的金牛露天音乐公园,像是从梦境里生长出来的一个奇迹。空旷、浩渺,飞碟状的主舞台,张开银色的双翅,似乎从遥远的星际飞来,又像是要腾身而起,朝去未知的时空。当喷泉随着音乐拔地而起,白色的雾气好像被缤纷的水珠稀释了,清透的光芒如繁星、如碎玉,落在大片大片的树林里、草地上,分不清哪里是光,哪里又是温润的水滴。

经过镜水琴台,驻足聆听古琴演奏。琴者着宽袖长衫,长发低垂,侧颜微露,看不清年纪,琴声亦是陌生而徐缓。恍惚间,是千百年前的宫室乐师舞姬从古诗中走来,从画卷中走来,轻捻慢拢、娉婷生姿。

于台前天幕下小坐一刻,泡一壶白茶、配一碟清淡茶点,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刹那间,街市的繁嚣、岁月的奔忙全都不知所踪,有一种“今夕复何夕”的惆怅,又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柔韧。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想,一切就很美好。

2023年的最后一个周末,有雾的上午,行走在清澈浩荡的府河边,不禁怀想起多年前的旧历年,在奶奶的小屋、四叔的平房度过的那些大年三十。室内没有空调,唯有炉火闪着深红的光影。油漆剥落的圆桌上,喷香的菜肴升起细细的蒸汽。一大家子穿得厚厚的,挤挤攘攘凑在一起喝酒、聊天。主菜上了桌,四叔便弃了厨房,静下来,坐在桌边,慢慢喝一杯酒,也不说话,脸上有一点沉默幽远的微笑,不知在想着什么。几位叔叔姑姑中间,四叔与我爸爸相貌最为酷肖,然而性情却又最为相异。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那时的光阴,似乎很慢很慢。而未来,仿佛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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