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何文君:故乡的滋味(二题)

2024-01-10 15:20:38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何文君

玉米粑

记得,好多年前看一部反映宋朝生活的电视剧。剧里,主人公手里拿着一只黄灿灿的玉米,啃得正欢,不由让我哑然失笑——这编剧也太能穿越了。因为,作为美洲印第安人对世界的贡献,玉米,原是由他们最初驯化和种植的。后来,大航海时代,来自欧洲的航海家们,把包括玉米在内的诸多南美作物——除了玉米,还有红苕、烟草、土豆以及西红杮引进欧洲。

西红杮的别称叫蕃茄,可知来自蕃地,也就是海外。再后来,这些作物又被欧洲人传播到亚洲。我的老家四川,大概在明朝中后期,就已经大量种植玉米了。不过,玉米是书面称呼,我老家崇州一带,把玉米称作包谷或玉麦。所以,玉米粑也是书面称呼,老家的名称是玉麦馍馍。

如果你到崇州一带的一些古镇——诸如街子、安仁、平乐、新场旅游,漫步这里的老街时,你可能会在不经意之间听到一阵阵带着浓重乡音的吆喝声:“玉麦馍馍,玉麦馍馍,热的玉麦馍馍哦。”定睛一看,街头的某间小店,门前立着醒目的招牌:玉麦馍馍。小小的店里,一侧的灶上,竹编的蒸笼里热气腾腾;另一侧的案桌上,是刚出笼的玉麦馍馍,冒着袅袅热汽,热汽带着一丝丝清香与甜味,飘散在空气中,让从这里经过的游人,都忍不住在不自觉地抽一下鼻子,深深地嗅一嗅。

这无疑是比吆喝更到位、更深入人心的广告。无声的广告让游人停下来,掏钱买上两个,一边走,一边吃。

玉米馍馍的做法非常简单,也非常质朴:把刚从地里摘回来的新鲜玉米脱粒后,再把玉米粒放入水中,加入适量的白糖,磨成浆——小时候,磨浆的是一台吱吱呀呀的石磨,速度慢,费力气;而今,放进电动磨里,只需一分钟就大功告成。

玉米浆不能太稀,稀了无法成形;也不能太干,干了照样无法成形。必得有经验的人才知道到底多少玉米粒,要加入多少水,才能让玉米浆的稀与干恰到好处。其情其景,简直就像是古人所吹嘘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玉米浆磨好后,用勺子舀进玉米衣中——玉米衣,也就是玉米外面那层浅黄色的壳,再放进蒸笼里,大火猛蒸,只需几分钟,屋子里就会游动着一股股玉米的清香。

玉米粑是川西农家最普通的饮食,制作简易,成本低廉,却在可口之外,另有一大优点,那就是特别耐饥。吃上三五个玉米粑,哪怕是从事重体力活,也能管你大半天不会特别饥饿。所以,那时候,乡人常常把它当作远行的干粮。有谁要出远门了,头一天下午,一定会看到他或他的家人在屋檐下转动石磨,晃晃悠悠地磨玉米浆。晚上,蒸上两笼玉米粑,次日清早出门时,将几十个玉米粑放进随身的布口袋,便踏上了前往远方的路途。那些玉米粑,足够吃上两三天甚至更长的时间。

我小时候,父亲曾经前往100多公里外的雅安。那时候,公路虽然已经开通,但班车极少,根本坐不上,父亲只能走路去。他前行的那天晚上,母亲便为他张罗做了几十个玉米粑。几天后,父亲回来了,整个人好像都瘦了一圈。他说,整整一个星期,他就靠着那几十个玉米粑果腹。饿了,吃了一个冰冷的玉米粑;渴了,向路边的人家户讨一碗水喝,或是直接双手捧起山泉。父亲说,他吃玉米粑吃伤了,从此再也不吃了。

果然,从那以后,无论玉米粑的清香多么引得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父亲却不为所动,甚至,他竟有些厌恶。那时,在我们家里,就玉米粑而言,真的就像张爱玲说的那样,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红苕尖

红苕就是红薯,好像北方有些地方还把它称作地瓜。但在四川,红苕是红苕,地瓜则是另一种东西。它们之间的差别非常大,虽然都是种在地里的有着细长藤蔓,主要食用其地下茎块的作物。

漂洋过海的红苕原产美洲,在明朝传入中国后,中国南方土地非常适合种植。产量大,易于果腹。红苕的引入,使得经历了明末多年战乱,人口锐减的中国,其人口总数很快就在清朝初年爆发性增长,到乾隆初年就达两亿多,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可以说,对此,红苕功不可没。

我说过,红苕像地瓜一样,主要食用其埋在地下的茎块。但红苕的另一部分,四川人也常常食用,那就是红苕叶上边最嫩的那一部分,四川人称为红苕尖。在四川,似乎植物枝叶最嫩的部分,都以尖来命名,如红苕尖、南瓜尖、豌豆尖等等。

红苕烂贱易长。春雨里,把一根根不过筷子多长的红苕藤插进地里——为了便于红苕生长,地里需要先挖出一条条浅浅的沟,沟里的土,在沟两旁垒起来,形成一条条长蛇似的垄,红苕藤就插在垄上。三几场雨水下来,红苕藤像是比赛一般疯长,很快,绿绿的叶子就遮住了垄和沟。那时候,如果站在高处鸟瞰的话,平原上的红苕地就像一块翠绿的玉石,生机勃发而又绿意盎然。

红苕要等到秋天才能收获。但红苕尖却早在收获红苕前几个月就可食用。从理论上讲,只要红苕藤盖住了垄沟,就可以把红苕藤上最隔的末梢摘下来,在小溪里淘洗干净,成为最新鲜也最便宜的食材——要知道,红苕藤乃是猪饲料,红苕尖虽然是苕藤上最嫩的部分,可说到底,它也是从猪饲里升级而来的,脱不了猪饲料的本性。

红苕尖的食用方法有两种:一是清炒,将锅烧得辣辣的,再放油入锅,油热后,放入辣椒等佐料,尔后将洗净的红苕尖下锅,一顿爆炒,原本一大筐红苕尖就浓缩为小小的一碗了;二是水煮,即将红苕尖放入沸水中煮熟,拌上蘸水即可食用。

食用方法之一,比较费油,而30多年前,物质极为匮乏,这种费油的方式,母亲轻易不会采取。因而,更多的,我们家采取了食用方法之二。食用方法之二,只需少量酱油——如果酱油也没有,盐也可以,以及几只辣椒即可。如此简易的食用方法,当然为贫困的农家所常用。不过,就像便宜无好货一样,这种因陋就简的食用方法,一顿两顿尚觉得可口,如果多吃两顿,尤其是如果连续吃上几天,那么,原本肚皮里就没有什么油水的人,一定会吃得口中冒酸水,一看到红苕尖就想作呕。

然而,没办法,世事艰难,物质不丰,家庭贫穷,身为草根的我们只能用这种几乎没有成本的菜送饭——饭也不是大米饭,而是掺了若干玉米粉或是面粉的照得见人影的稀饭。一段艰难岁月,就通过那一碗没有一滴油星子的拌红苕尖,和那盆清如汤水的稀饭,永远留在了我记忆深处。

这些年,物质极大丰富了,城里人油大吃多了,腻了,便想吃一些清淡的,甚至能减肥的菜肴。红苕尖,也恰好躬逢其盛——成都的大多数餐馆里,只要当季,一般都有红苕尖。只不过,与我童年和少年时吃过的红苕尖相比,进了城上了酒楼的红苕尖变得洋气了,精致了,价格当然也像爬楼梯一样,不再是一盘从猪饲料里抢来的送稀饭的小菜,而是一款别致的创新菜。

不过,就像父亲因为那次雅安之行,一连七天都用玉米粑充饥,从而对玉米粑深恶痛绝一样,由于童年和少年时,红苕尖给我留下的阴影,我对酒楼里已经改良升级的红苕尖,虽然不是深恶痛绝,但至少并不喜欢——如果我点菜,我肯定不会点它;如果是朋友点菜,桌子上出现了它的身影,也许我会忽略它,也许会轻轻拈一筷子放进嘴里。我似乎不是在吃红苕尖,而是在像老牛反刍那样,通过红苕尖的滋味,回想一个逝去时代的滋味。滋味里,有消逝的时间,有永不再回的童年和少年,也有童年和少年时在心底埋下的那些悠远的梦想。

当岁月远循,我已由童年而少年而青年而中年,如今,则已快奔六进入老年。但远循的岁月,却永远留在心中,并不时让人回过头去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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