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12月9日上午,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获奖作家与“金牛·川观文学季”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颁奖典礼的部分特邀嘉宾,前往成都市金牛区永陵博物馆、成都露天音乐公园等地采风,近距离、多视角、沉浸式地感受自然风光、历史文化、民俗风情与现代活力。川观新闻人文频道特选发部分采风作品,以飨读者。
杜阳林
五代十国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特殊的一段时期,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导致国家四分五裂,王朝加速更迭,短短70多年,历经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5个朝代。而在“十国”中,那个前蜀政权,与我前去叩访的永陵博物馆息息相关。
永陵博物馆被称为“陵”,墓主必然是帝王身份。最初听闻墓主名叫王建时,我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大唐王建,就是写“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的那个诗人。其实,此王建非彼王建,永陵之主,乃五代十国中的前蜀高祖,一代蜀帝王建。
王建被后人“误会”,并非第一回。王建陵墓冒出地面形成一个土台,但长久以来,成都百姓口口相传为司马相如抚琴之地,据称他曾在琴台上为卓文君弹奏《凤求凰》。一曲仙音袅袅,一次情丝拨动,才子佳人这段爱情绝唱,让人们乐此不疲地传说经年,为这个貌不惊人的土台,平添了不少绮丽浪漫色彩。
直到上世纪40年代,成都人为躲避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在土台周围挖掘防空洞,挖出一座古墓。关于琴台的传说,才知是一个“乌龙”:大家错将五代十国中前蜀皇帝王建的永陵陵墓,当成了司马相如的抚琴台。
穿过牌匾上挂有“永陵博物馆”字样的仿古门楼,我迈过门槛,踏上一条笔直的神道。所谓神道,是指通往墓冢地宫的道路。神道左右两侧,立有4只石兽、4位石人护卫。这些忠心耿耿的守护者,只有一个是出土文物原件,是在1971年于永陵墓冢南偏西380米处发现的神道石人。我们能从这个仅存的神道石刻中,一瞥1000多年前精湛的雕刻技艺。
地宫神秘的大门近在咫尺,我却在距离大门最近的石翁仲文臣塑像旁驻足,抬眼端详,这便是一代蜀帝的墓冢?其外观状如一个硕大的馒头凸于地面,难怪历经数百甚至上千年时间,老百姓将此地误传为“相如琴台”了。当鸟儿不经意地衔来碎泥,又衔来种子,墓冢便在时间的推移下,成了一个生机盎然的圆形绿色土堆。
我来永陵博物馆,成都已经入冬。冷风吹拂,枯叶辞别枝头,簌簌而下。肩上地下,落叶芳魂,让人生出几分惆怅与怜悯。墓冢附近设有幽静园林,嵌落长廊亭台。长廊顶上覆盖了密密麻麻的藤蔓,分不清是葡萄还是紫藤,到了这个季节,只剩干枝枯藤,如同书法作品里著名的瘦金体,以遒劲刚毅之姿,盘桓在寒冽的冷风里。
一边是凋萎,另一边却依旧容颜常青。土台上仍有不少杂草与灌木,保持春夏葱郁颜色,甚至在草丛中,还星星点点绽放着一些野花。鸽子扑棱着翅膀,咕咕鸣叫两声,忽然从台上飞下,在空中优美地一个俯冲,从我脚边啄走一粒草籽,极为绅士般地点头顿首,又嗖地飞往枝头。这里的鸽子也许常年与棺墓为伴,多少沾染了一点从容端肃之气。
围绕土台的甬道旁,栽种着松、柏、桂等各种树木,枝干参天。受季节之限,树冠虽无格外的繁茂景象,但也不算秃干空枝,在未凋落的树叶中,依然藏有鸟儿的身影,自顾自地啾啾鸣唱,并不理会自己是在一位帝王的坟头歌吟。反正这个皇帝已经安睡上千年,再多的鸟鸣虫唱都惊扰不了他。
走下地宫的台阶,我也靠近过往的王建。他的人生故事,大体符合人们对开国之君奋斗史的民间想象。
穷是一定要穷的。但出生于河南舞阳平民家庭的王建,早年不仅贫穷,还游走于法律边缘,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业,甚至还入狱吃过牢饭。他因排行老八,被人称为“贼老八”。这决计算不上一个光彩的出身,好在后来他遇到一位武当僧人,见其“骨相甚奇”,劝他从军,他才走上一条正常人的打拼之路。
王建拥有正常人的思维,可动荡的时代太不正常了。安史之乱成为重创唐王朝的一记老拳,纵使兵荒马乱平息了叛军,还有连绵的余波荡漾,大唐晚期的皇帝大都被迫掌握一项逃跑的技能,遇到“乱党”,只能仓皇躲避。这是时代强行要大唐天子上演的滑稽剧,却为王建创造了机会。谁能料到,一个出身微末的“贼老八”,竟在逃难途中,舍命勇救唐僖宗。皇帝在感激之下,将自己的御衣慷慨赐给了王建。
这仿佛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寓意。此后,王建被任命为利州刺史,开始了在蜀中的漫漫扩张之路。903年,唐朝廷加封王建为蜀王。4年后,唐王朝被朱温所灭,王建不满后梁统治,建国号“蜀”,定都成都。当年热血护主的军将,终究御衣加身,走上龙椅,成为前蜀的一代帝王。
作为开国之君,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破坏者”的烙印,打破陈习旧俗,无视僵化规矩,才能像布袋子里的一把锋利锥子,令世界再也无法回避他的锋芒。王建从一个囚犯,到兵士、将领,再成为赫赫蜀王、皇帝,他绝不是甘走寻常路的人。因此,在面对自己身后大事上,王建的想法,也带有一点与众不同的任性感。
永陵曾被误读上千年,风光都让司马相如占去了。倘若在天有灵,王建也许会不服气:“尔等怎能猜到,我的地宫是将墓室建在了地表之上呢?”
这的确是王建墓最为显著的特色了。古人讲究入土为安,墓穴深入地下,但王建却敢于和古往今来的帝王不同,他就要当其中的“独一份”,无视众人遵守的规则,就要让自己的地宫建于地表上。
地宫分为前、中、后三室,全长23.4米。三室之间,原来各有一道木门相隔,历经千年时光的摧残,木门早已衰朽,门上铺首、饰片、泡钉等尚存。如今复制了朱红大门,厚沉巍峨,端严肃穆,仿佛门扇合上,便能将世俗拒之门外,这里便成了自成一体的清静之地。
当然,这只是墓主的一厢情愿。事实上,王建大行、遗体安放永陵短短数年后,他的儿子败光了父亲辛苦打下来的基业,前蜀被后蜀所灭。后蜀的盗墓贼并不会对这位前蜀皇帝客气,进入地宫洗劫一番,随葬的金银珠宝与王建遗骨都不见踪影。那三道木门,并未牢牢守护他的周全。
不过,纵然尸骨被窃,谁敢说这里不是王建的墓冢?他以帝王之尊,赋予了永陵千秋万代的名字。它是他的墓,从破土建造那日起,棺床之上,他才是唯一的主人。
脚下是石板,头顶是拱券,目测顶高大约有6米,这样高阔的空间,按理说不会带给人心理上的压迫感。虽是正午时分,射灯照明,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森严与阴凉之气。
地宫中室的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大理石砌成的须弥座,即俗称的棺床。棺床上,有三层木台阶,阶上置棺椁,早已腐朽不存。
木棺与肉身熬不过时间的诅咒,石头却在光阴的洗礼中固守坚韧。
永陵出土最让人惊叹击节的地方,最珍贵的文物,不在于一代蜀帝的遗骨或陪葬的宝物,而是雕刻在棺床壶门内的“二十四伎乐”。这是石头上的前蜀女子天团,东西两面各10人,南面4人,其中舞者两人,演奏各种乐器者22人。
“二十四伎乐”石刻生动形象地再现了晚唐五代宫廷宴乐的场面,极为写实,颇具神韵。这些乐器有中国古代的传统乐器,也有来自印度伊朗等地的外来乐器,还有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乐器,兼容并包地出现在同一场演奏中,这是古人的海纳百川,也表达了当时王建的艺术审美以及胸怀气度。
琵琶、箜篌、筝、萧、鼓、钹……24个乐伎的脸上都有微笑,神情欢悦地围绕棺椁,仿佛在专注演出时被仙人指尖轻轻一点,从此定格,瞬间睡去,她们的灵魂和才艺只是暂时被封印在石头上,并未随风而逝。
我不禁想起杜甫的那首《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此刻,看着冰凉的石雕,耳畔仿佛重现杜甫盛赞的人间妙音,诗词激荡起地下的沉默之乐,相应相合。栩栩如生的伎乐形象,凝固了一段千年前的艺术史。
音犹在耳,王建似在御座上,与群臣聆听仙乐,欢饮畅谈。
作为前蜀之主,王建治国前期是非常不错的。他知人善用,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任用文学家韦庄为相,还曾命韦庄代拟过一篇牒文,斥责县令抗民:“正当凋瘵之秋,好安凋瘵;勿使疮痍之后,复作疮痍。”此时的王建,政令清明,爱民如子,时时处处为百姓民生作想,是一位合格的皇帝。
司马光后来评他说:“蜀王虽目不知书,好与书生谈论,粗晓其理。”也侧面印证了一位凭靠武力成为开国之君的雄主,腹中虽少文墨,但并非胸无沟壑之人,他任用贤能,广开言路,清醒自省,也曾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为人“恭俭”:“无一事纵情,无一言伤物。”他是从乱世战火中成长起来的皇帝,战场上的热血与嘶吼,金戈和铁马,早就融入在他的血液中,纵使登基为帝,也忘不了勇毅与忠诚。于是,“十二力士”成为他永恒的陪伴。
棺床周围,塑有十二抬棺力士的石雕,分列石棺两侧,下半截身体埋入地下,双手插入棺床底部做抬举之状。巨大的石棺,被十二力士石臂托起,千百年来不知疲倦,也从不懈怠。力士是王建军旅生涯贴心的守护,伎乐是帝王之旅惬意的乐土。他们与她们,男和女,刚猛与柔美,是冲突也是和谐,力量与艺术的化身彼此对视,石头与石头相互陪伴,共同构筑了一副圆融壮美的生活图景。
地宫后室那具象征帝王生前御床的石床,刻有龙与狮形兽的图案,正中安放王建的石刻雕像。石像通高86厘米,身穿锦袍,腰束玉带,神色端庄而安详。
这个“隆眉广额,龙睛虎视”的古人,的确生有帝王之相。但从他平和的神态、儒雅的坐姿,甚至从士子般柔和的波纹袖褶中,我看到了他的睿智,他的谦逊,他“与民休息”的治理之道。
王建为帝治蜀的数年时间,采取招揽逃散、奖励农耕、营垦屯田等积极措施,促进了蜀地农业、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乃至“仓廪充溢”。当时成都各地的集市文化十分发达,诞生了蚕市、米市、草市、锦市、药市、炭市、七宝市、花市等集市,一年12个月,便有12个市。“商贸之都、繁盛之都”的背后,王建功不可没。
可他到底未能逃脱“晚年昏庸”的帝王魔咒。到了人生末年,他不仅受奸臣蒙蔽,还将帝位传给无才无能的儿子王衍。几年后,在王衍“耽于享乐,穷极奢华”的“治国方略”下,前蜀被灭国,给后人留下无尽的唏嘘感叹。
前蜀历经二主,总共18年。这一时期放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沧海一粟。对于王建父子,却是“从平民到帝王,又从帝王到亡国之魂”的一曲大歌。曲调平平仄仄,人世起起落落,宛如一梦,好似云烟。
从地宫拾阶而上,沿着直径80多米、高约15米的半球形墓冢徐徐绕行。天上的积云已经散开,冬日的阳光闪烁金色的亮光,洒落树梢,倾泻草丛,铺展在行经的亭台上,当然也映照着这处墓冢。
堪称中国建筑史上典范的永陵,建于地表上,保存上千年仍完好无损。但时光没有厚此薄彼,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布衣百姓,终将化为一抔黄土,一缕青烟。
一座墓冢,让后世的人们永远记住了王建,记住了他的名字和生平,记住了他的功过得失,也记住了前蜀的文化艺术,辉煌萎落。那个时代曾经留下了荣耀,也留下了伤痛,让后世叩访者,得解先祖的踪迹,寻访前蜀的根源,警示一代代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