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12月9日上午,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获奖作家与“金牛·川观文学季”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颁奖典礼的部分特邀嘉宾,前往成都市金牛区永陵博物馆、成都露天音乐公园等地采风,近距离、多视角、沉浸式地感受自然风光、历史文化、民俗风情与现代活力。川观新闻人文频道特选发部分采风作品,以飨读者。
周吉敏
癸卯冬月入蜀,去永陵。沿路目光所及都是身披金甲的银杏,风送片片飞鸿,也卷起一地的锦绣。
——是杜甫在秋风寒雨里为破损的茅屋而歌,是李商隐在“巴山夜雨”里思念亲人,是李白满怀豪情“早发白帝城”,当然有诸葛亮、刘备、张飞……
这一城的灿烂里,有一叶是我的浙江老乡陆游。乾道六年闰五月十八日,他从老家山阴三山别业出发,沿着长江,踏上了巴蜀大地。他不得不拾起鸡肋般的夔州通判,除了糊口,也是图一条报国的缝隙。可惜啊,他能做的就是在巴蜀遍访杜甫的足迹,在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里痛哭流涕,拨剑与自己的影子对话。他甚至借天彭牡丹的花气作剑气,直指失地洛阳。剑无处用,那就收起来诗酒唱和、赏花游玩吧。但投降派还是抓了他的小辫子,说他不拘礼法,自号“放翁”。“天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那就成为名副其实的陆放翁吧。陆游如果知道后来巴蜀大地崛起数十座“宋城”扺抗蒙元军,以及近代的300万川军出川抗日,他立马会提剑加入的。
在历史的时空里,诗性和战性凝炼成的这股巴蜀气血,在我还没有踏上这片古老而深厚的土地时,已在心里涌动了。
陆游也曾游览永陵,那时他看到的永陵已是“空余石马双”“飞鼠上经幢”的残破景象。我看到的永陵,屋宇庄严,草坪翠绿,曲径婉转,几棵银杏崛立,一树金黄压住严冬的寒气。
沿着神道去拜访这位千年前的一方之王时,大唐分裂为五代十国的金戈铁马之声也破空而来。十几道石券,层层叠叠,像一道道虹,形成的透视感,让未及的前方充满了神秘。穿过前室的三道石券,再穿过中室的七道石券,看到了长方形的棺床。没有想象中的尸骨,木质的棺椁与王建的尸骨早已腐朽化作泥土,散落在灰黑色堆积物中的几个铜环,那种并未消逝的力量感,引人想象感慨。此时的棺床,让人想到一艘沉入海底的古船,只不过它沉入了时间的大海。
王建的棺床是须弥座式,四周装饰了精致的石雕。棺床的东西两侧是圆雕的,12位抬棺力士。上枋雕刻龙纹、云气纹;下枋雕刻缠枝莲花纹,从下枋过渡到束腰的部分,雕刻了俯仰的莲瓣纹。让人惊叹的是束腰的壶门内浮雕的24位乐伎,除了两位跳舞的女伎,其余22位乐伎都是盘腿坐姿。这是唐代的坐部伎,与之相对的是立部伎,都是唐代宫廷在燕乐的基础上出现的一种乐舞的编制,演出《太平乐》《长寿乐》《天授乐》《鸟歌万岁乐》等歌颂帝王文治武功与天下太平的曲目,在唐代宫廷宴享和一定的仪式中演出,是皇家专业的音乐团队。
据史书记载,前蜀时期,开国皇帝王建广纳贤才,唐朝许多旧臣、名臣世族后裔投奔而来,帮助制定了开国制度、号令、礼乐等。前后蜀都依照唐代制度设立教坊司,专门负责宫廷音乐的编排与演出。王建的24位乐伎,接续了大唐文化的气脉。
石头打制的王建,戴着幞头,手合在袖子内,正襟端坐在后室的石头御床上,颌首微笑看着乐伎们表演——
两位舞伎,绾着双鬟髻,缀着钿花,插着半月梳,戴着耳饰,高贵华丽;她们上身穿着圆领宽衣,外套荷叶袖,肩披云肩,裙带系蝴蝶结垂于身前,云头鞋从裙底探出来,正提袖折腰,长袖正欲势,等待鼓点密集到来时,如脱兔而出,招唤高天上的流云与高山流水共舞。她们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里的那些舞伎吗?
拍板伎手持檀板,左右手分别握着的外侧檀板击打内侧的檀板,规范着乐队演出的节奏。只听得几下“笃笃”声,随着篪、排箫、叶、笙、贝、笛等吹奏乐器响起,琵琶、筝与箜篌适时加入,如小溪汇入河流。高潮时,正鼓、齐鼓、和鼓、羯鼓、鼗鼓、鸡娄鼓、答腊鼓、毛员鼓等齐鸣,鼓声阵阵,欢腾喜乐。这些鼓都是沿着丝绸之路而来的龟兹乐系统的乐器。二十四伎乐把大唐的气象定格在蜀地。
再看弹拨琵琶的乐伎,梳着宝髻,髻上插凤簪,披着云肩,着圆领大衫,盘腿而坐。她横抱的是曲项琵琶,右手持木拨,拨弦演奏,雍容而华美,显示出她在整支乐队中的主奏地位。
还有那位吹叶伎令人惊奇。她的右手手指和中指将一片树叶贴在唇间,鼓腮吹奏,仿佛听得几声空灵的鸟鸣萦绕宫殿。她的左手还拿着两片叶子,是因为叶子容易吹破而备着的吧。据说,吹叶伎用的叶子是橘柚叶。橘香悠悠,是洁白的橘花开了。这张天真的叶子,让这场演出变得如此美好。想起小时候在乡间也曾衔着叶笛信口吹,长一声短一声的,惊起草丛里的蚂蚱四下逃窜。
这些多才多艺的乐伎,都是从蜀地人家中选拔出来的好女儿,一个个有着晚唐诗人温庭筠在《菩萨蛮》里描绘的美好情态:“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个皇家女子天团,团长不是王建,而是他的儿子王衍。有专家研究说,二十四位乐伎演奏的是《霓裳羽衣曲》。王衍倒是跟唐玄宗有同好,都是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只是唐玄宗痴迷排练艺术精品,要实现打造大唐国际歌舞之都的理想,而王衍只为了玩乐纵欲。
乾德五年三月上巳节,王衍在怡神亭设宴,自己执拍板唱《霓裳羽衣曲》及《后庭花》《思越人》。重阳节,宴请群臣于宣华苑,王衍唱韩琮《柳枝词》,谱写《醉妆词》《甘州词》《水调银汉词》等词曲,还亲自创作了大型“舞台剧”《采红莲队》。
请看王衍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史书记载了前蜀的灭亡:“自出师至降衍,凡七十五日,兵不血刃,自古用兵之易,未有如此。”王衍的荒淫腐败,是前蜀灭亡的根源。
王建出身寒微,看中了蜀地物产丰富,偏安一隅,打下江山,在蜀地自立为王。继而广求贤才,励精图治,成就一方霸业。王建棺床上的二十四伎乐,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前蜀的安定繁荣。可惜王建提着头颅、戎马一生建立的霸业,短短几年就毁在王衍这个浪荡子的手上。
蜀地被称天府之国,其繁华富庶也见于后世。北宋初年,交子在成都发明,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可见,刚经历过改朝换代的蜀地,其商贸依旧保持了繁荣。马可·波罗去云南执行忽必烈的使命时经过成都,在《日记》中这么写道:“沿河两畔有着许多市镇要塞,河中船舶舟楫如蚁,运载着大宗的商品,来往于这个城市。”这是经历过铁蹄残酷践踏的蜀地休养生息后的繁荣面貌。
永陵里,坐在石头御床上的石头王建,微笑着看着前面那个肉身的王建慢慢腐烂化为尘土的时候,他的前蜀也化为尘土。哪个是真身王建呢?“人生如梦似幻。”梦着也是醒着,死了也是活着,庄周是蝴蝶,蝴蝶也是庄周。此刻是我看王建,还是王建在看我呢?
对历史也是对人生最好的表述,是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走出永陵,银杏叶依旧在飘落。这种中生代的孓遗植物,在一年将尽时呈现金子般的灿烂。历史,或是人,对于时空,不过是一瞬,或是一粒。在浩瀚的时间里,人确定了自己渺小,也要确定自己存在过。我们寻找逝去的那些人与事,是为文化不断裂,生命不断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