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骆平:从缙云山到狮子山

2024-02-21 17:16:48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骆平

1994年初秋,我从成都出发,坐一整夜绿皮火车,去重庆上大学。其实,是从狮子山去往缙云山——狮子山是我生长的地方,位于成都东郊,山上有一所大学,我跟随父母,住在有梧桐与银杏的校园里。那山,却只是漫漫平原间延绵起伏的缓坡,有桃树、梨树,有油菜花、豌豆花,有悠长的铁轨蜿蜒经过,朝向暮色苍茫的远方缓慢而去。

18岁第一次出门远行,从一座山,到了另一座山,缙云山。缙云山脚下,是植物繁茂的西南师范大学(今西南大学)。缙云山不同于狮子山,人家可是真正的山,巍峨、高大,山路崎岖、山势峻秀。到了冬天,山间雾霾终日不散,直蔓延到城中来,阳光如微尘般怯怯穿过,那光线也成了深浓的白色。

军训接近尾声,大部队在教官的指挥下,徒步四五个钟头,攀登缙云山。途中下起了大雨,抵达山顶,早已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姜汤在等待。

住了四年的桃园四舍,一直残留着军训拉练那日的记忆,轻微的潮湿、永不散去的浓雾。后来,坐在香樟树簇拥的校报编辑部,在那深烟静雾的感觉之上,又新添了树木灰绿恍惚的暗影。

大三开始做校报副刊编辑,主编是邓力老师。邓老师掌控全局,定核头版新闻,副刊是儒雅的袁老师引导。袁老师戴眼镜,讲话轻而慢,他刚刚恋爱,女朋友一声声地叫他哥哥,坐在他的膝盖上,像一个小小的孩子。这称呼吓坏了我,这姿态也令我惊愕。我天性稚拙,并不懂得当中的齁甜蜜意。那时候,我挚爱费穆的《小城之春》,电影课上,虞吉老师讲得酣畅如醉的,是男主女主的不伦之恋——我却沉溺于女二含蓄唯美的暗恋,不张扬,不忘我,没有飞蛾扑火的决绝,清淡如中国古典水墨画,山静日长,苍苔盈阶,是那种“我爱你,你随意”的温润疏朗。

念书时,我并非循规蹈矩的乖学生,到了大学,更是常常逃课。在无人的教室里苦心孤诣地写作,抑或去图书馆一楼的饮料店喝一杯热牛奶,一个人沿着李园那条传说中可以通往缙云山的小径走上一阵子。但我从未走到山林深处,春天时,不过看一看沿途散乱的油菜花,秋冬就在那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处兀自发一会儿怔。有时走出校门,去梁实秋住过的石头房子,也会到江对岸探寻复旦大学的旧址。

每期校报出刊以前,找到了不上课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我煞有介事地坐在一大堆来稿中,看来看去,都不顺眼。有一期,七八篇稿子都出于我自己,有散文,有小小说,有影评,有短诗,老实不客气地全部上了版,署了七八个笔名,紧张地盯着袁老师。他细细看完,都过了关。结果是,整版稿费全归我。领到钱,立刻请闺蜜们去西师街大吃大喝。

我在重庆的晚报、晨报陆陆续续总有稿费,汇款单一来,就呼朋唤友去吃东西。宿舍楼下守门的大妈卖一些品相粗糙的糕点,葱油酥大多被我饕餮了。那时候,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胖孩子。西师倒也没有太过惊艳的美食,迄今仍记得电影院背后转角处那间面店的老板娘,有一头惊涛骇浪般的黑发,垂到小腿,编成粗粗的麻花辫。头发那么美,一张脸却是冷冷的,黑沉沉的大眼睛像冰凉的石头,竟是从未有过笑容。听闻她的先生是西师的老师,一家人就住在西师街旁石阶尽头的那栋筒子楼里。那会儿犹自好奇,在葱香扑鼻的小面与油润爆汁的小笼包间,她为何会如此的不快乐?

邓力老师是四川富顺人,有一个同乡,在《教育导报》做副总编。我大学毕业时,他推荐我去见一见。见过之后,就决定留下来做编辑、记者。从西师的校报,到机关报,算是轻车熟路,仍旧是一个人可以写完一个版面。

大约两年后,坚信自己热爱的是写小说,决定去有假期的高校。因此,回到狮子山,在自幼熟稔的校园里工作。有接近14年的时间,是在学校的宣传部。外宣之余,编辑校报亦是职责之一。最初校报编辑部是在一座三层红砖楼里,作响的木地板,破损的绿纱窗,窗外恰好是狮子山的海拔最高处,二十几级台阶的落差之下,是大片大片的树林与层峦叠嶂的乱石。这一切,似乎停留在西师,停留在那间阔大的、散发着老屋木香的办公室里。

在西师校报度过的那些日子,是心里遥远寂静的光。无论走出多远,无论这世间有多么庸常腌臜,只要那细碎而又恒久的光影尚在,余生的岁月,便会充满明亮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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