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陈美桥:邂逅年画村

2024-02-07 16:37:17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陈美桥

毛笔尖上蘸满颜料,她像握着一根老道的软舌,娴熟地为手中的年画着色,一幅接一幅快速向上推移,像松鼠正一颗又一颗恣意灵巧地嗑着手中的坚果。她手指的皮肤有些粗粝,似乎还浸染着某些农作物残留的汁液。

画中的童子率真稚气,毫无锋芒,也无御人之势,让观者胸口不禁长出童心的苞芽。本因青瓦白墙上的大幅年画所吸引,才临时决定拐进这绵竹孝德镇年画村,于她每幅落笔之时,更觉自己是在青鱼的鳞纹上,寻访每滴水的来处了。

纵使她身后还挂着威严怒目的门神,恬静娇媚的仕女,但每幅画的线条疏密有度,色彩浓郁热烈,每每触及神经,仍然视它们为至柔至善之物。她说这就是绵竹木版年画的特点,洗炼利落,讲究刚柔相济,有强烈的节奏感。她说话时并不辍笔,描涂依然细腻精准,将“一心二用”赋予了褒义。她偶尔扶起镜框,两颊处亮出被太阳灼过的斑点,与所描童子的腮红形成某种呼应。她又说自己非展览馆里的专职年画艺人,“忙时扛锄头,闲时拿笔头”已在年画村形成了生产组织模式。有人的视线便从一幅《老鼠嫁女》的年画移到她身上——

“村上所有人都在闲时拿起笔头画年画?”

“那也不是,每个人爱好不同,干好各自能干的事就行了嘛。”

年画村如同年画一样,每间民居和建筑墙面都依造型绘上适宜的图案,不刻板硬凑,不拘泥于形式,流露出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意趣。墙上的荷花如数只小船停靠在妇人的手肘,她在黄豆叶丛中摘豆剥豆,余光里有骑三轮车的送货男人,正从衣袂飘飘的宋女裙边快速闪过。时至晌午,农家乐柴火鸡的味道在铁锅里不鸣而宣,服务员敏捷地为客人端茶倒水,厨师立于猛火灶旁掂锅弄勺,全都沉浸于各自的角色。猛地抬头,惊觉天色竟与女画师的言语同样湛蓝而又通透。

结账时,发现菜价实惠得让人惊讶,便打趣地问老板娘这生意做得亏不亏。她拿着菜单,将手上的圆珠笔轻轻一转,说钱哪有赚得完的嘛,过得去就行了。这才想起我脚下这片土地,曾发生过许多关于“孝”与“德”的故事,比如三国时期的“一代忠烈”,东汉时期的“安安送米”。于商人而言,对利益的承让,当然应该纳入“德”性。那菜单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如野鹤闲云呈悠然之态,我便问她是否也会画年画。她的圆珠笔又如指南针指向另一个方向,并说她只是在老年画村那里学到了皮毛。

绵竹年画,素有“绵竹三绝”之美誉,是同山东潍坊杨家埠年画、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和天津杨柳青年画齐名的中国四大年画之一,已经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孝德镇是绵竹年画的发源地和传承地。如今的年画村,由大乘村和年画村发源地射箭台村合并而成,接壤处有年画桥通汇绵延,蔬菜瓜果和肥沃稻田密布其间,直至在年画湖按下暂停键。

进入老村,更易滋生静谧幽深之感。各处墙画于小径和竹林间似立体溢出,俨然是从墙体中长出的血脉。我从画中入,他从画中出。几个阿婆立于墙下闲话家常,从那生了皱纹的眉眼里蹦出的也好似有旖旎风光。

穿梭于村中悠长斑斓的巷子,也如在彩色的梦中游弋,行到“陈兴才故居”方找到梦的出口。

年画大师陈兴才于多年前仙逝,是绵竹木版年画的代表性传承人。他自幼随大伯学习技艺,精于刻板,擅画门神、仕女童子系列,其《老鼠嫁女》《三猴烫猪》《麻雀娶亲》等代表作,风格清新雅致,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一个青年系着围裙坐在故居天井,左手的刻刀沿纸上的纹路位移,右手的木锤顺势斜向敲击,随着木屑一点点腾空又落下,原本展平的梨木板上便有了风物画的雏形。我问,“您是陈兴才大师的长孙?”他只顾埋头清理陷落于纹理中的屑渣,“嗯。”我又问,“您18岁跟大师学习年画?”他的刻刀对准仕女的发髻,像嘴唇抵到了板壁,“嗯。”只是在我左右来回打量,觉得那刻板有别扭之态,惋惋不得解时,他才开口:“刻板的时候,线条都是反的,印到纸上就正了。”

原来,传统的年画制作除了艺术审美,还要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反向思维。

他在专注和沉默中继承长辈的老手艺,也钻研当下的新元素和新画风,为绵竹年画增添新的活力。

在转角的工作室,他的堂弟为我们烧水泡茶的间隙,从展柜里拿出墨迹浓重的刻板,认真地讲解年画制作工艺。

堂弟坦诚地透露了传统艺术在新时代所面临的困境和机遇。

“我同爸爸背着年画走村串户的时代早就过去啦。年画艺人不能只埋头作画,要始终保持学习的习惯,还要了解市场需求。要懂得走出去,引进来,适应新的销售和推广模式。”

堂弟除了运营自己的工作室,也面向社会开班授课,对愿意从事木版年画的村民和客人进行培训。从基本笔法,到颜色调配,不少学习者通过一张张看似柔软的纸张,走上了年画艺人这条硬路。

木版年画,是在历史和构想中铸进人文气息和时代风貌。这两兄弟一张一驰,一静一动,为孝德镇的陈氏年画开辟了新路。年画村的手艺人也将绵竹年画推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相比良田和墙画鲜艳的色彩饱和度,以及丰富的层次感,年画湖中清冷地卧着磊磊白云。一些村人和游客怡然坐在村口,他们观湖,饮茶,闲谈,在时光的长卷里,谁的眸子都无伤春悲秋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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