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赵梦溪:一件不曾发生的事

2024-06-27 18:08:15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赵梦溪

在梦里,我又一次回到了高中校园,重返我的十八岁。我之所以清楚地知道这是梦,是因为这里的一切人和物都具有与粗糙现实完全不同的,梦像所特有的柔和的轮廓和日神阿波罗式的美丽静穆。也许是处于梦中的缘故,我感到十八岁的躯壳和灵魂都特别轻,以至于我不能承受。同时,就像所有梦中人一样,我获得了一种超自然的神力,可以如幽灵般无障碍地穿过一切具有实体的物。银杏树、教学楼、排球网……一切对于我而言都变得像空气一般虚无缥缈。我顺着熟悉的道路漂浮前进,不一会儿就回到了熟悉的教室。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渗露进来。即使在这个梦中,我只是一种幽灵般的存在,也感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得到了温暖。周围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书桌也上有一份试卷。我拿起试卷,惊觉这居然正是当年那场给我留下很多遗憾的考试。曾经,我也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可以做得更好。现在,就在这个梦境里,我终于有机会得以修正曾经的错误。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想要提起笔,在第一题的位置选上“A”。可是,这支笔就像在和我角力一般,始终不肯听从我的指挥,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拿起。在和这支笔的搏斗中,我渐渐精疲力竭,并且意识到,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枉然的斗争。毕竟,这只是一件不曾发生的事情,我从未像浮士德一般和魔鬼梅菲斯特签订条约,因此也不可能重返少年时。尼采的“永恒轮回”只是谵妄之语,二十岁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起十八岁的笔,替十八岁的自己作出哪怕一个选择——我们永远也不能以不曾发生之事替代已经发生之事。

我感到颓丧。即使在虚无的梦中,在一件幻想出的不曾发生的事中,我也不能仅凭心意而任性行事。而这又正因我知道,这是一件不曾发生的事。但是,也就在这时,不知为何,我忽然宛如受到基督耶稣启示的使徒保罗般,灵光乍现,注意到书桌上还有另一样东西——同我分别已久的随笔本。在这个随笔本中,记录了我高中时代的一切欢笑与喜悦,悲伤与辛酸,记录了世界上最伟大、最真挚的友情,记录了我最天真、最炽热的理想。我还记得,高考的前一夜,我曾经在上面意气风发地写下:“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可惜,早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就不小心将它遗失。当它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欣喜若狂。我迫不及待地地捧起它,小心翼翼地翻阅它,就好像那些已然逝去的日子又在眼前重现——我曾一度将它们遗失,而今又找回。无数鲜活的记忆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涌动——它们绝不是灰色的,它们具有和现实同等的生动与自由。我贪婪地阅读它们,就像沙漠中的人渴饮绿洲中的水。我太投入,太忘情,以至于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也浑然不觉。当合上这本随笔时,我才惊觉,过去的岁月竟又一次匆匆地从我的手中翻过了!更让我惊讶的是,这本随笔本分明是一本无字之书!我用以阅读它的并非我的双眼,而正是我的记忆本身!

当随笔本这个梦中通往过去的通道向我关闭时,作为现实中通往过去的通道的梦本身也在向我关闭。一切梦所特有的魔力和迷幻都在褪去,现实世界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失去了梦的柔和轮廓,我感到身躯和灵魂前所未有的沉重。在一件不曾发生的事中,在一个虚幻的梦境中,我找回了象征过去的美好记忆的随笔本。可是,这又具有什么意义呢?真正没有发生的事情终究不曾发生,我从没有真正找回它。

然而,正如没有发生的事情终究不曾发生一样,发生过的事情的确真实地发生了。即便“鸿飞那复计东西”,可泥上毕竟留指爪。苏轼在多年后还清晰地记得与其弟苏辙共同前往渑池的崎岖旅途中人困驴乏的情景,我也还拥有关于过去的幸福回忆。不曾发生的事情是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补充,就像梦境是现实的补充,它为我们开辟了现实的另一种可能性,并以极其深刻的方式提醒着我们已经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和不可替代性。而它正是以让我们沉溺于梦境、迷醉于可能之中的的方式警醒我们不可忘却现实的。

如果说不曾发生的事是“轻”,那么已经发生之事就是“重”。轻似乎是美丽,重似乎是残酷。然而,不曾发生之“轻”只是伊卡洛斯的飞翔,稍有不慎就会从梦境中跌破坠落;已经发生之“重”则是西西弗斯的推石前进,在反复中渐渐懂得,不爱永恒,但求现在,真实活着的人生。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我们的生命越来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存在。”生命是由许许多多已经发生之“重”堆积起来的。也只有在这些已经发生之事足够“重”时,我们才能发现更多不曾发生之“轻”,才能在“重”之中展现生命的灿烂轻盈。对于我而言,重返十八岁是不曾发生之“轻”,可十八岁却是已经发生之“重”。我永远不会再重返十八岁,更不会沉湎于十八岁的幻想。可十八岁的记忆却将永远伴随着我,变为我生命中的一抹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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