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童
跟着一条河流走,肯定不会有错。从春天到冬天,我差不多会选择一个午后,沿着大渡河新开发的一条骑游道徒步。刚刚新建的广场,破土动工的新村牌坊,入驻没多久的民宿,它们展现在一群漫不经心的飞鸟的视线下,既新鲜又显得如此平常。这个城市鸟多得出奇,沿河的地方更多,山雀、红嘴相思鸟、叉尾太阳鸟、翠鸟、戴胜、白鹭,很多我都喊不出它们的名字,在一阵呼啦啦的声响过后,它们有的拖着长长的尾巴,停在离我四五米远的树枝上,和人类保持着最可靠的安全距离。
春天来临前,是所有徒步者的节日。气候刚刚好,草开始萌芽了,河流去除了腥气,随着水流的加快,浮萍和苔藓深入水底,新鲜的青草芳香从岸边输送来春日的第一缕问候。原本驻扎在河中心坝子上的白鹭,由于水位上涨,此时纷纷飞离水面,前往岸边的村子筑巢。
在乐山的乡村,除了与各种各样的山雀相遇,碰到最多的,竟然是白鹭。它们的栖息地,是那种插着稻谷的水田,或者已经露出莲蓬的荷塘,一只两只,五六只,或者更多,它们悠闲地梳理羽毛,踱步,低低地飞翔。你永远不可能真正靠近,它们也不会真正在你视野里消失。在我的记忆里,白鹭是个新生物种,在我二十岁之前,它们不曾出现过,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名字。
在大渡河岸边的水口镇龙窝村,白鹭抬起沉重的肚皮在我面前飞过。如果我是那只白鹭,位于农田中间这块剥落了墙皮的建筑群一定是我飞临的对象。在简陋的田野,对比其他三三两两的建筑,即便是新近修建的两层楼房,宋氏祠堂就像是一块隆起的巨大舞台,虽然泛着岁月的旧迹,但气场一点没丢。
清光绪三十年(1904),在一场浩大紧锣密鼓的修建工程后,位于龙窝村的这座复四合院建筑完工了。戏台、厢房、正厅、侧厅、花园,二龙绕顶的屋脊,门额上雕工精细的麒麟、梅花鹿、青鸾,封火山墙上刻着的蝙蝠,支撑戏台的几根巨大的木柱,百余年来,这栋老宅子的细部正在变得面目模糊,古旧、沧桑,但伴随它变化的,却是无数个鲜活的宋氏族人。
同为宋氏族人,我的祖辈显然不是龙窝这一支。站在春天来临前的田野,打量这栋横空出世的建筑,不由心生恍惚。那种扑面而来的时间的过去时是那么深刻,仿佛你正置身于百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乡人聚会中。作为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它的意义,除了地方文旅地标,依然还延续着当年造屋人的初衷,族人聚会、议事,在房屋右侧,近十个土灶在宋氏一族聚会时会生起烟火之气。烟雾缭绕间,灶房人声鼎沸,锅碗盘碟清脆有声,走廊响起急匆匆的脚步,阔大的戏台中央,乡戏已经开演,台下的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清晰喜悦。时间,并没有中断应该发生的一切。
绕祠堂一周,高大的外墙地基沉重地压覆到褐色的泥土之上。当年的造屋人,已经沉睡于乡间的原野,而他留给世界的纪念品,却在乡野绽放成一朵巨大的花。有农妇在房屋外的果树林里忙碌,去年冬天挂在树上的橘子继续挂着,大大小小,颗颗分明。它们被标上价格挂在看得见的树干上,上面还写着:出售蜂蜜、土鸡、土鸡蛋。祠堂外的十几棵香樟树是后来移植的,状如巨伞,将那个空阔的坝子围了一周,好像百来年来它们就和祠堂共同生息。
春意正在萌动,有农人举着锄头松动祠堂外一块四四方方的土地。一块白色的薄膜已经在他旁边搭建完毕,一些嫩绿的小苗透过隐隐约约的薄膜,露出春天的欣喜。农田的四周,水泥路条条通达,我们就是沿着这些路径,走向祠堂,走向春意涌动的大地。
河的对岸,如同一对孪生兄弟,有一个叫安谷宋祠的地方。其规模虽然不及龙窝宋祠,但名声显赫,所知者众。资料显示,宋氏祖先原本在一河之隔的安谷宋祠进行一年一度的祭祀,然而,某年的祭祀中,由于突涨大水,十几位族人丧生,宋氏族人便在龙窝村建起了宋祠。
据《安谷镇志》记载,抗日战争时期,故宫博物院等单位的文物前后经南迁、西迁,终至安谷“六祠一寺”,在乐山民众的保护中安全度过了近八年,留下了“功侔鲁壁”的佳话。纷飞的历史尘埃,落到宋祠的,不只个人和族群的命运,更有家国的悲欢。漫长的八年,一座原本守护族群的宗祠,在一群人的合力下,录入了中国文物保护史上值得书写的一页。
在龙窝宋祠这座被描绘得犹如工笔画一般的建筑上,飞鸟扇动着轻快的羽翼,连屋顶翘角也呈飞翔状。远远望去,这座古老的建筑就像匍匐在大地的一只青鸟,也许刚刚收拢羽翼,待地而居;也许即将展翅,奔赴远方。在乡村这具庞大的身躯上,祠堂有时候就是那双伸过头顶的手,等待着众鸟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