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

碉楼

浓亮的阳光
跌入漆黑的清凉

全靠记忆的温度
黏合石头的缝隙
全靠先天的技艺
长出手掌的灵觉
勾勒棱角，搭起松木窄梯
收束欲望的空间
宽阔神灵的居所
根据流浪史诗
完成建筑的神话学

而粮食带着时间的气味
而灶膛带着情爱的光亮
而每一阶的深入
都陷入童年的幻觉和预感：
提醒你——每一次进入都是
多种滋味的复活和化开
“同在” 多重折叠，造型四角或八角
——每一尖角含血含盐分
是饱蘸记忆和遗忘的锐利钟舌

继续攀高。黑亮的光大笑着
泼洒在所有的物件上，石壁如镜
光在你身上歇息：从头发流散脚底
渐渐透明：瞭望口剪出一个个影像
一个晚来人的动作和神态被秋风分解

就要到碉楼的顶部了，天空在上
不远处，林地深蓝，雪山玉亮

沙朗

忧烦忧虑忧心的时候
围着火塘跳沙朗

欢欣欢乐欢喜的时候
围着火塘跳沙朗

细细地思，深深地想
崖壁下，岷江缓慢，像墨玉

唱起来，男人们！女人们！唱起来
一首歌是苦的，另一首就是甜的

夜深了，舞步加快，追赶月亮
“呀喂——”“哟喂——”声息悠长

咂口酒，继续歌，继续舞
三步一翻，左脚右踏，旋转，旋转

我们在灰烬堆积的祖地燃烧
无数先祖回来，和我们唱，和我们跳

家园

在大山顶天壁悬的地方
在河谷深遂驶向密林的地方
在蓝天和白云游动于《坛经》的地方
在岷江杂谷脑河碎裂又恢复的地方

在大禹留下掌纹的地方
在叠溪海子吞下城池的地方
在金丝猴成为神帽端坐释比头颅的地方
在羌家碉楼起起落落的地方

在原初的语言流布的地方
木姐珠与斗安珠憩居的地方
在人群分离又融合的地方
在像骨盆狭窄，也像骨盆开阔的地方

小麦青稞出芒，花椒核桃结实
紫罗兰盛开，而白雪刚好铺到山腰
可以上溯,也可以下游
我的家就在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就在我身上

羊皮鼓

吃了书的羊
吃了字的羊

失了我的字
失了我的文

羊啊，我要用你祭祀
还要用你祈福

羊啊，你要给我衣食
我要用你还愿

羊啊，我要用你作鼓
鼓声唤起记忆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四方雕起云牙板, 中央横起一炉香……”

打一下鼓，想一句经，记起一件事
岷江抑扬顿挫，岷江如诵如陈……

白石

遇见的
只能是惟一的白石

惟一的白石
每一次遇见

在雪水里洗头
惟一的白石哗哗哗地笑

惟一的白石高山柳丛盘坐
月亮照着自己的碎骨

“雪山顶上捧白石
白石供在房顶正中间”

白石镶作神位
羊群不会散失

田地立上白石
五谷不受侵害

献给你：惟一的白石
白石贴着心脏，心脏怦怦歌唱

作者简介：

郭建强，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1990年起发表作品。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散文随笔集《大道与別径》等。获青海省第六届、第八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2017年《文学港》储吉旺优秀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二届欧阳山文学奖，2023年度《十月》诗歌奖。现为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宁市作家协会主席，青海省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