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芯
1. 抵达之谜
午夜火车
穿过遥远的距离 空空车厢
万里与一里的荡然无物之感 轻得浩渺
十一点 十一点半不知落到什么地方
光从窗的黑色玻璃上划过
头微微倾斜 身子下沉
疲倦使人忘了所有人的先后和差异
觉得此时的我
跟无数心理上的自己组成我们
交缠一起 传遍手臂的感觉 通过颈脖
抵及脸和干燥嘴唇
斑点闪闪的灯光
如同内心深处念头
一齐经过这片秋意深厚的土地
发出一声阑栅之处的静脉长笛
车厢又窄又长 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
空间只剩下末端的轮廓
抽走了 一个个站点
一排排树
一座座隧道 和那
五颜六色野草的山谷
2. 空气里的味道
空气中耽搁下来的味道
流动着 风干着 覆盖一切
其间感觉到的鼻腔 口腔 体腺
或汗水味 大祘味 狐臭味 其它的味
遮住表面沉静 表面光彩的脸
层层密码 矛盾带着选择 日夜驱赶
落到需要的每份情感或每一分钱上
车厢如同一根吸管
吸尽所有焦虑
使五官如同漏缝的塞子
变得独特 短暂 谬误或贴切
似乎不必询问 谁在这里 我是谁
我们就是我们
味道腌制的喉咙或嗅觉
融合了境遇中的身体 肌理和呼吸
彷佛一个巨大扩张的群体
真实的更多生命
都在比肩而座 在中间扯开
感到一种味道飘走
又有另一种味道压迫过来
相互一次次进入
脆弱的肺 脆弱的缠绕和脆弱器官
默默地喘气
增多经过的一左一右
一前一后
5. 玻璃上的侧影
余光里
玻璃上侧影 或夜的深处
眼睛里的眼睛 一个被自己感动的人
感到面容或轮廓俊朗
五官棱角分明 没有增厚的脸皮
缓和颧骨
还没尖削
这种相遇
或从街道 候车室 月台上走来的相遇
冥冥之中安排 升起一种信任和温存
彼此尚未掉色的眼神
含有深情的水
此刻我们一起推动身躯向前
推动天空在树和大地上穿过合脚的鞋子
拉近距离 拉近相伴的触及
得到一点
珍贵的时间
半明半暗中突然对着的人或一大堆熟悉的名字
仿佛都在从喉咙里出来 非感觉的感觉
余光里的凝目 充满渴望和呼唤
翕动的嘴 好像说了一句
我们匆匆忙忙聚聚散散
因果链的核心
不变的 还是那
天分的连接方式
6. 自问
相逆的脸 庞杂
自问 我是其中一例吗
自负的 自私的 刁钻的 狡诈的 阴暗的
狭窄的 冷漠的 疯狂的 疯癫的 分裂的
茫然的 计较的 虚幻的 歹意的 歹心的
辱骂的 贪婪的 负义的 龌龊的
我一次次决定我是谁
喘气的嘴
呼吸着肺
我天天像在免疫的细胞间重建自己
我能避之若浼吗
环顾四周 睁大紧张的眼睛
丑陋或獠牙 灵魂的一颗颗泥泞牙齿
变得可以随时出没
我干裂的双唇
微笑出了血
第六种感觉全在移动的反光玻璃之中
为何我看到那些面孔总会骤然一抽
为何黑色影子幽昧 移进移出
为何凝视压进血液
为何血液又变成了水
为何沉思
为何忍受
孤寂瞬间 我愈加珍惜培养的美丽
深深爱惜与之相反的我和我们
以及诞生的朋友们
7. 以前的一次企图
夜空镜子
火车的漏斗 灯火像鸟迹一样四散
以前天长地久的一次企图
或经过的事情 或突然寂静下来的事物
多少路途 多长距离 多少环境
似乎忽视才有意义
落下了
密集的光
过去来到现在
没有任何闪耀可言
某种存在 某种柔韧 某种慰籍和投入
或许还像理想那样美好 或许
不知不觉回眸一瞥
无声无息样子 只有眼前
瞬间的离去
我和我们总在深沉下面
闪烁或掠过 我和我们穿越内心的天地
就像夜横贯一层薄膜似的田野
边缘的凹痕绻缩
前进又前进了的动态
大群人们 仿佛都在平衡的天边
我望着下弦月
混合了
黑夜与白天的交替
9. 看不见的城市
白昼已经消逝
无法回往的那座城市蒙蒙
熟悉的街巷 如同单薄花瓣蕴藏在胸腔
留在那里的目光 把一年一年的躯体
带到此刻震颤的脚底
火车沿着我肌肉刮擦行走
眺望中 感觉的別离或清虚
隐没身影 寂静拍打了万物之上的月晕
而依然通明的灯火 依然圆筵转动
身份像是潜浮的东西
与相符的约定不差一点预期
似乎不在乎谁的空缺 不在乎失去什么人
都在即时为生命的迷惑
寻找一点幻影和回声
仿佛空气的回旋 或飘远的气息
在连根拔起 从意义中消泯
使所有内部闪烁的知觉
什么都没有
视觉如在背对世界
所有感情 陷落了具体联系的深坑
越离越远的城市 灯如锃亮的钢球
散发掉影子
腾清了
硬硬的
轻与空
11. 陌生小站
逗点或星座
最动心的莫过于一个小站的陌生
从未听说 此刻路过 停歇两分钟
就像往里看一个无鸟的地方
略去了街区 树木 旅游姿态
只觉得地名
也是名气
感觉不到什么东西
咫尺之外一片灯火的大千世界鸦雀无声
看见的几幢住宅楼房几百扇窗户
富有弹性或弹性不足的身子
不知
收有多少人心
总是未知
总以一种无形的方式脱离大脑的奇想
小站灰得发白 隐藏在安逸中
几幢如同简单例子的楼房
渐渐退远 直至
不再想起
而若是一只锚
深入过细致的事情和生动怀念
那此时 或早晨的 傍晚的
季节一次次转变
也许 就没有了
不下车的理由
12. 最清晰的叙述
月在移动 又一个我出现
透明的我 光明的我 分明的我
或憔悴 或乐观 或消沉
诚实的局限性和偶尔偏狭
感觉时间和空间
包含在一个个流转的场合里面
觉得我一直是棵自我修剪有致的树
长出自我坦诚的枝梢 有繁星闪烁的天空
意愿的渴望 一朵寒梅面对气象知识
四维空间一起布置梦境
十种鲜明的元素 覆盖一片是非
并用自己喜好的声调
拓展肺腑之路
以至内心掏出的躯体目光与眼界
相互激励 相互借鉴 相互发现
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阶段
稳定了最清晰的叙述
就像此刻在火车上
穿梭光阴之中 我还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窗口是我全部的镜子
发光的脸 或一再自我哺育的脸
大大的眼睛 依然突出了
透明的我
光明的我
分明的我
13. 耳朵里的眼睛
疲倦的喇叭
重复撩起的重复诲诫
霸座 禁烟 喧哗 乱扔垃圾
幽幽夜声 懂的语言 黑暗中心的裂痕
时时滋生时时突发 时时的冲动
打击着心脏
呈现的一张脸一百张脸
各式衣服内的赤裸 增大一块扭曲的肌肉
率性中的随意之手 之体 之唇
把宁静的光
拖入一口凹脸烂牙
近乎一种深渊
这种影子 气味 漩涡或喷着口水的暴躁
看了一辈子 总想最后一次见到
却有了寰宇的问题和空间
嗡嗡声中 空气撞击出的声响
使得眼睛
一次次绽裂
所有的之前之前
或之后之后 孤窗之上 喇叭声咽
暗淡的疲倦 暗淡的疲惫
失去柔和
脸色发白
15. 零点时间
零点时间
群星闪烁 火车的频频振幅
持续在体内微震
过去已是许多光年 此刻又是新的开始
穿山越岭的钢轨似长长的皮肤
我像一头骆驼或一条鱼
咬动的思维和空气
对齐一颗牙齿
专注力一点一点积聚 幻想再次回到脑袋
似乎看见的某些喜欢的事情
传递给了愉快的心灵
时间的起点 地点的另一种片刻
依然放在我和我们面前
闪动的红色 绿色 黑色旋转
充满炽热和辛辣的气息
冷静的脸上
不沾情绪 不沾可疑 不沾阴郁
更来不及跼顾一阵抖动 颤动和悸动
火车越过辽阔的旷野
天空里的一扇窗 星星 月亮或太阳
落到一盏轨道的信号灯上
飘起来的晕色 像是
双手间哈出的寒气
又像是
清晨的光
16. 景观（小标）
站台入口处
一根色彩斑斓的光柱
红光 蓝光 绿光 淡淡的其它颜色
红色的硫元素瞌睡 蓝色的氧元素水汪汪的
绿色被催化掉了 落到边缘
扩散着
影子的寒冷
火车从没有什么舍不下的柔情似水
火车说走就走 急速滚动 像无数只迅猛的球
带着全部凝视的动力和出现的时刻
所有紧密和阔别 无限的远离
笼罩一片乳白色的雾
光柱的脚深深地埋在水泥地里
悄悄吸收和散发的热量
多了一个孤独的人
杵在那里
仿佛一个灵魂 一个身影 一种颤动的姿势
环绕内心的岁月像一座雪覆盖的山峰
迭起无眠之夜和夜的潮湿
那种第八第二十种感觉
呆了很久
怅望不动
18. 感应（小标）
车窗面对面感应
输入或输出的幽昧和深邃
注视的一点直觉和紧接而来的一瞥
点和面 划出一道道缥缈的线形
契合了景物之变 光影之谜 日常之繁
似乎没有什么记忆可言
只有刹那掠过
盯住的某个方向
或被什么黑寻找的灯和一点晶亮
如同一种紧缺的遗失之物
强大的视力
穿过一百双内在的眼睛
微弱形影
那些愈加微弱的朦胧一点点飘落和消逝
其间暗绿色的车厢宽度 计算出了
苦苦沉思
而所有从身边走空的人
把冷和荒芜敷在了空寥寥的座椅上
所有的可能中 只是不知他们
此刻是在行走还是躺在什么不再漂流的地方
身影低低地经过 飞在我的
眼边
眼中
眼下
20. 去的地方（小标）
去的地方 在自己满意的眼前
在风的方向里
本能节奏
目的地就是我们的感官意识
或用大脑的眼睛
看那里的地方哪些变化
嗓音的脚印
是在火车的圆身体里跷起一双脚
是在方形的车窗看方形的天空
并在深度中证明深可见底
使多样的山峦或傲峰
依然像蓟种子冠花一瓣瓣绽放
使一百遍山溪
耸起一块砾石的脊骨
而所有上坡
盘旋掉了差不多九十度的拐角
路漫漫
连绵的悬崖峭壁成为一粒路边的泥丸
历史向着意识的光移动
一切都在凭借道路而来
这种节奏
更阑之时睁着一双永远通宵达旦的眼睛
我们去的地方
永无止境
22. 又一次照面
外面的镜子打开
我在内心审视 带着长长的皱纹
皱纹如同某种暗示 又像沟壑
挨着我最里面的空间
清晰了目光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身体里没有什么干躁的边缘
熟悉样子 磁流的释放 可以持久凝视
擦过眼捎的光
一会儿黑
一会儿亮
此刻所有相遇的表情
飞旋的期望相互碰撞与占据
越来越理解的现在
愈来愈青春的苍老 镜子后面还有的一张脸
像在皱缩的状态里拯救机灵
微微露开的嘴唇
抿着一口洁洗过的牙齿
我和我默默平视
觉得自己谦虚了 望着我的人就生动了
融合的一种纯粹 或温存的平等
我和许多的我
生根的底色
只有稍许一丝烟的颜色
25. 柔和的向往
我 在午夜的火车上
我和时间结合的我默默坐着
最枯燥的旅途是最丰富的个人化时刻
瞥见 凝视 想象在低低的眼睑下
有所区别的身影和内心
挤得车厢
没有一点空隙
脚底的节奏滑动在那里不是一种煎熬
我和我们的脸 各色各类的脸不分昼夜
集在一起 靠在一起 融汇在一起
蜿蜒在封闭又开放的呼吸之间
从未有过的接近
纷攘情形移过大地和天空
似乎一种盯视一种关望一次闭眼
沉思在了
一对眉毛里
眼睛闪闪烁烁
心脏像是口袋里寻找的东西
暗夜的黑和灯光及反光
我和我们的连续性 一和一千一亿数字
一路向前 一路片断
走远了 还有
柔和的向往
作者简介：
王学芯，生在北京，长在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诗歌。参加第十届青春诗会。获得郭沫若诗歌奖、《星星》年度诗歌奖、《作家》第三届诗歌奖、紫金山文学奖、中国第五届长诗奖，《诗歌月报》《十月》《扬子江诗刊》《诗选刊》《文学港》等刊物年度诗人奖，名人堂十大诗人奖；《空镜子》获中国诗欹网年度十佳诗集奖。部分作品译介国外。出版《双唇》《文字的舞蹈》《飞尘》《迁变》《老人院》《蓝光》等13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