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仁发
我一直以为柞蚕只在东北亚地区有,南方都是养桑蚕。不过东北人所说的南方是指山海关以南,并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南北分界线——秦岭和淮河以南,东北人这种模糊的划分会带来不少误区,这次到河南鲁山采风就给我纠正了认知。当我惊奇地得知鲁山居然有柞蚕放养时,犹如在陌生的地方巧遇了亲人一般兴奋。
鲁山地处河南省中西部,伏牛山东麓,属于南北方的过渡地带,号称“七山一水二分田”,山又不高,多为丘陵,在这种海拔200米-2000米左右的山坡上最适宜柞树的生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生民历来的自然选择。当地的民谚云:“一筐蚕,十亩田”,还有“一季蚕半年粮,宁舍老婆娘,不舍丝绸行”。可见养蚕和丝绸业的经济地位在这里举足轻重。迄今为止,鲁山人一直引以为傲的是1915年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万国商品博览会上,瑞士好士门公司带去参展的鲁山丝绸一举获得了金奖,并赢得了“仙女织”的美誉。至于传说伊丽莎白女王加冕典礼上所穿的礼服也是鲁山丝绸所做,这还有待于有识之士们进一步论证。
我之所以对鲁山的柞蚕感兴趣,是因为我人生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就是东北地区的一个柞蚕育种场。那时我才十五岁,高中二年级下乡当知青。农场地处吉林省东辽县泉泰乡,那里属于长白山余脉形成的丘陵地带,最高的山叫大顶子山,在农场边上几公里处就是巨流河(辽河)的支流——东辽河。我在农场里做木工学徒,虽不是学放蚕,但整天和蚕把头(蚕倌)打交道,耳濡目染,对养柞蚕的事也算懂个一知半解。不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人们最惦记的是能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恰巧,身边的柞蚕就是一款不可多得的美食,总让不能经常吃上猪肉的我辈垂涎三尺。每年春天蚕蛹出蛾时,师父就跟我说,那些蚕把头在蚕蛾产卵期间,会把交配过的雄蚕蛾撕掉翅膀生吃,说这样就不怕那扑棱蛾子满屋飞时带起的粉末呛嗓子了。我虽好吃,但生吃蛾子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觉有些毛骨悚然。那时我的吃货段位还停留在只会吃蚕蛹的层次。有时师父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蚕蛹,丢进火炉上的水壶里,煮熟后我们就靠在木工的工床边大快朵颐。蚕是完全变态型昆虫,它的一生有四种形态:卵、蚕、蛹、蛾,循环往复,从吃的角度说,除了卵不见有人吃外,其他三种形态都是能以各种吃法给人打牙祭的。记得我写的第一首习作就是诗歌《咏蚕》,发表在1979年的《东辽河》杂志上,后来我还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过一首《姑娘,在蚕山》,回想起来,蚕场的岁月也给了我一种文学的生活启蒙。
先民对野生柞蚕习性的掌握大约在两千年前,晋代崔豹的《古今注》中说:“汉元帝永光四年(公元前40年),东莱郡东牟山(在今山东省牟平县境内)有野蚕为茧。茧生蛾,蛾生卵,卵著石,收得万余石,民以为絮。”晋代郭义恭的《广志》说:“柞蚕食柞叶,民以作绵。”可见从那时起,人们已开始利用山林中野生柞蚕所结的茧。鲁山的柞蚕放养究竟起源于何时,学者们各有其说。从清代乾隆九年(1744年)河南巡抚硕色的奏折中看,当时放养柞蚕的技术是从山东传播到河南的:“前据四川按察使姜顺龙奏称,东省(山东省)有蚕二种,食椿叶者名椿蚕,食柞叶者名山蚕。请饬抚臣将喂养之法移咨各省,以收蚕利。查豫省开封、彰德、怀庆、河南、南阳、汝宁及汝州、陕州、光州等府州属,产有柞、槲等树,可喂山蚕。近有东省人民携茧来豫,夥同放养,俱已得种得法。”到了乾隆十三年硕色进一步上奏言及养蚕于民生的重要性,他在《奏为豫省教民饲养山蚕行有成效事》曰:“查现在开封、彰德、怀庆、河南、南阳、汝宁等府及汝、陕、光等州所属之禹州、林县、武安、河内、济源、登封、新安、渑池、嵩县、南阳、泌阳、南召、桐柏、裕州、舞阳、内乡、镇平、确山、遂平、信阳、罗山、汝州、鲁山、宝丰、伊阳、卢氏、光山等二十七州县,近山乡民自乾隆十年至今,每岁春秋二季,俱喂养山、椿二蚕,收获蚕茧或卖于山东客贩或自为捻线织绸。其间禹州、登封、嵩县、南阳、南召、裕州、确山、鲁山八处出茧倍多,获利尤饶。每年获茧各有数百万枚,以至千有余万,其出息俱有数百金以及千余金不等,并有数千金者。山乡之区,地土瘠薄,近得此山蚕之利,颇足以助生计之不足,而无业贫民亦得受雇放蚕,藉以糊口,于民生甚有裨益。”
近几十年,鲁山养柞蚕主要是养春蚕,用术语说是一化蚕,也就是说春蚕做茧后不再繁育放养秋蚕。特别好的春蚕山场在下汤、四棵树、赵村、瓦屋、熊背、鸡冢等乡镇。说山场好,是说山坡的海拔不能太高,坡度也不能太陡,放蚕的人来来回回各种劳作要方便省力。放蚕的柞树选择长在窝风向阳的坡面,若是在风大的山口上,刚放到山上的小蚕宝宝容易被风刮到地上。不知道鲁山的蚕农是不是也要带着老洋炮在山上轰鸟,因为小蚕是令鸟儿们喜爱的食物,尤其是在春季鸟儿的繁育期间,给自己的小鸟吃上高蛋白的营养品,真是再及时不过了。山场里的树,冬天时要适当的修枝打岔,避免长得过高,人们放蚕和摘茧时伸手够不到树梢。鲁山历史上从唐贞观年间直到清末民初,都归汝州所辖,今在汝州市蟒川镇滕店村南的城隍庙内,山门西侧墙体上还镶嵌有清代道光十九年所刊《禁毁伐蚕坡碑记》一块,碑文记载,道光十八年,安徽桐城人孙瑞昌在汝州任职,他认为“民需,贡赋尽赖蚕丝之利”,在此碑上立下乡规民约,要求百姓保护蚕坡,“明示晓谕,言禁毁伐。更饬该管乡保,传宣清查,如敢故违,究责不贷。”光绪十年(1884年)在南召修建的蚕神祠,祠内也立碑宣示了“广植蚕坡”、“保护蚕坡”、“爱护蚕蚁”、“严谨抽丰”、“撙节草木”等五条规定,如有违者, “轻则责罚,重则枷号,决不宽容”。除了惩戒之外,光绪年间也还有奖励措施。南召、裕州、镇平、鲁山等地规定“一年之内,能育出茧至百斤以上者,官给红花,以资奖励”。
近几年鲁山又恢复了一年放春秋两季蚕,但鲁山的春蚕自身不能繁育秋蚕,于是就到东北的辽宁、吉林来买秋蚕种。东北的春蚕结茧在端午节左右,春蚕通常是由培育蚕种的蚕场所放。因为东北的放蚕人就是农民,他们春夏两季忙于播种和田间管理,不到挂锄是没有精力放蚕的,所以只放秋蚕,他们是把种粮当主业,放蚕为副业,而秋蚕的蚕种就是由专业的蚕场提供给农民的。东北的秋蚕种孵育的时间一般在七月份,鲁山人从东北买回来秋蚕种以后,还要解决东北秋蚕种的孵化期早于中原地区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差,技术上必须让它孵化的时间推迟到适配当地放养的周期,好在科技人员很好地解决了这道课题。
如今鲁山的放蚕人逐渐尝到了甜头,一户蚕农年收入已达到了三万元左右,这对良田稀缺的地方来说,显然是具有诱惑力的行当。加之柞蚕丝及手工丝织品的价值也越来越高,一条由柞蚕吐丝而织就的五彩斑斓的锦绣图画已铺展在我们的面前。还不用说柞蚕对餐饮业、保健业、旅游业也有说不完的贡献呢。
作者简介:
宗仁发,《作家》杂志主编,编审。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吉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春市作协主席。获得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人物奖和期刊奖。编发的作品多次获得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获得中国作协全国文学报刊联盟“致敬·资深文学编辑奖”。出版有诗集《大地上的纹理》、评论集《寻找“希望的言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