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我们被汽车拉到了一个院子里。一个办公楼,有身着白衬衣的工作人员在引路,上四楼。偌大的会议室里,人基本上到齐了。红底黑字的坐席卡后面全是陌生面孔。这规模,让我觉得自己走错了会场。
我们要开一个会。至于是什么主题,我却不甚明了。这里是贵州毕节的放珠镇,举目之处绿意盎然。汗流不止,会议室很闷。窗外,风急云乱,要下雨了。
放珠?所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会问:是哪两个字?朋友给我的回答是:就是那两个字。早年这片地域叫“放猪场”,后嫌“放猪”不雅,改名放珠。一字之差,大相径庭。放猪,很乡土;而放珠,则像神话——放在群山之间的珠子。
主持人开始介绍嘉宾,三分钟以后,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关于如何振兴放珠镇的会议。好家伙,我心想,有点意思。这么多人齐聚一堂,为了一个地方的发展建言献策。他们谈起放珠这地方的历史、文化、教育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之一句话:他们在故乡谈起故乡。
很快我便发觉,这不是一个任何地方都能组织得起来的会议。别的不说,光是眼前这些放珠籍精英,就是这个乡镇最重要的“软实力”。令我惊讶的是,在我生活的昆明,开超市的人,有很多就来自放珠镇。而另一些人,留在放珠镇,在这片土地上开起了厂。有一份来自网络的资料显示:2018年,放珠镇有工业企业28个,有营业面积超过50平方米以上的综合商店或超市7个。
我的惊讶并非莫名。我必须考虑的现实因素是放珠镇的地理位置。这是偏僻之地,早年乃飞禽走兽的天堂,渐渐有了人烟,然后有了村镇,有了今天。在中国的版图上,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点。但对那些个现在发言的放珠籍精英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世界。生于斯,长于斯,回报乡梓,这是我能想到的理想生活之一种。
人与故乡,从来都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这是古人的故乡情。而眼前的人们谈起故乡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让这场关于乡村振兴的探讨,始终沉浸在一种激昂中。这种滔滔不绝,源于他们对这片土地像对自己身体一般的了解。
我明白:记忆来自童年,出走来自青年。人到中年时,带着外面世界的收获与乡情,回到衣胞之地,做一番造福乡邻的事业。关于未来,他们有太多的打算和憧憬。
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是一个外来者,对足下这片土地缺乏了解。我只能通过他们的谈话来拼凑放珠的轮廊。这个轮廓里,除了山水,还应该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里,除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还应该有着对故土深沉的爱。
这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睁眼看到世界的最初模样。没有人会真的忘记故乡,无论他们走多远。但离乡也是不争的事实。从故乡,到异乡。把他乡当故乡。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中国大地上,每个角落都在上演着离乡的情景。人挪活,树挪死。远方在召唤。把命运交给未知,想象自己成为传奇故事的主角。
我也是离乡之人,也曾在异乡的夜里,让回忆如镜头探入村口,让往事如幻灯片播放。古树、水井、村道、房舍、磨房、森林、河流、果树、松鼠、黄牛、绵羊、白云、青山……一生没有去过县城的人,一直想出走的人,一生留在故乡的人。不同的处境,不同的想法,兜兜转转,故乡是个大磨盘。
前几年,我也曾数次去到乡下——别人的故乡。那些似曾相识的山水、房舍、乡亲,令人心疼。谁都知道,若想要建设家乡,最关键的是人。可很多地方,年轻人都去了远方,而且没了回乡的打算。空荡荡的故乡。年节时的暂居之所。孩子们梦见自己的小孩,老人们想着自己的奶奶,只有中年人忙着种粮食。(周云蓬《空水杯》)而现状是,种粮食的也是老年人。故乡何处在?更道向天涯。
然而,我的担忧,在放珠镇被打消了。甚至可以说,是放珠镇让我看见了故乡的另一种可能。因为有这样一场会议,这样一群放珠人。在会场,他们指点着放珠的明天,而散会后,他们是乡里乡邻,一方水土养育的一方人。他们像风筝飞向远方,但乡情是扯不断的线,于是他们回来了。离乡,是为了站在更高远的视角看这片土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离开又回来,放珠就真的成了一颗硕大的珠子,可以认真观察、研究、以便绘出更好的未来。
像放珠这样的山乡,一般的发展思路是靠山吃山。无非就是农业和畜牧业,从小农经济到产业规模。但在这里,却不一样。比如我们去了一家锁厂。做那种老式的,足以用来收藏的铁锁。企业主叫邓永,土生土长的放珠人。为什么在这山区的镇子上开一家锁厂?很简单,他1997年去浙江义乌打工,学的就是做锁。可别看这样一家锁厂,年产值得有上千万。每一道工序前,都坐着几个工人,他们是当地农民。多的时候百把人,少的时候六十来人。
锁在乡村叫铁将军。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叫法。因为你无法想象一个没有锁的家。我儿时生活在乡村,视锁为神物。一把钥匙一把锁,这是秩序与规则。那些大小不一的,冰冷的锁,守着乡村的晨昏,只等属于自己的那把钥匙,然后,锁柱欢快跳起,打开一个世界。
而放珠镇的人们,正在寻找那把打开明天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