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铭权
一
是谁,站在天河的堤岸上彻夜嘶吼,在雷鸣中刨开坚不可摧的大坝?清晨,一群群面露狰狞的狼,驱赶着一万匹马驼起泥沙,在故乡的田野里肆意狂奔。原本无比温顺的黄泥河,瞬间变得狂暴不羁。
孱弱的老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低矮的屋檐一退再退。闪电张开锋利的牙齿,一次次吞噬着水底的村庄,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二
那些曾经玉树临风的高粱、玉米兄弟,在齐腰深的淤泥里高举求救手臂。无数无辜的孩子,在他们腰间背着,在怀里抱着,在头顶举着。红润饱满的面庞,早已吓得惨白。孩子们绝望的哭喊声,在狂风怒号中孱弱无力。
我的叫田和土的姐妹,衣衫褴褛。她们秧行、苕垄一样齐整的花裙,早已凌乱不堪。鬓间斜插着的那些美丽花儿,已被风吹雨打散。轻薄的风浪狼狈为奸,疯狂撕扯着一条条无助的田埂土坎。那可是姐妹们柔软的腰带呀,捍卫着黄泥河女人们最后的尊严!
我多灾多难的故乡啊,命悬一线!
三
旱烟袋上的火星一灭,厚重的大门吱呀打开。一艘艘深棕色的船在悲壮中出行,快速驶出村庄,驶进那一片杀机四伏的汪洋大海。
那是一艘艘什么样的船啊?所到之处,势不可挡。一度密不透风的风浪,纷纷避让,铁板一块的泽国,竟被硬生生劈出一条通道!船们驰骋在海天之间,粗壮的竹篙高高扬起,像一面面醒目的旗杆,为每一个呼救声带来希望。
几艘船同时驶向黄泥河上的古堰河堤。河堤早已被风浪湮没。船们在激流中强势抛瞄,蛟龙般一次次潜入水底,锐利的船头狠狠撞向被拥堵的闸口。闸通了!一度目中无人的浪潮,渐渐低下张狂的头颅,沿着黄泥河蜿蜒的河道逃之夭夭。
而更多的船,与风浪展开殊死博弈。
姐妹们柔软的腰带,几度被撕断。拥挤进来的几股浊浪,露出猥琐的笑,让姐妹们花容失色。船们立即船首连接船尾,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水中长城。
风浪雨哪会甘心失败?挟雷电之势,一次次联手发起全方位冲击,发誓要把船掀翻,撞沉。那船,在排山倒海的重拳击打下,不断地起落沉浮,许久不见身影。甚至好几艘的船头被吹断裂,风筝般在空中打旋,很快跌落水面,消失在漩涡之中。有好几次,风浪雨们都以为自己胜利了,但那船就是不倒,很快又在浪潮里挺立,在狂风中逆势而行。浆橹摇动的声音,如同号子响彻天宇。
惊心动魄的对垒,终将强大的野蛮力量消耗殆尽。岌岌可危的故乡,再一次转危为安。
四
那是一艘什么样的船啊!
那船的船体,主要由船头和船身两大部分组成。
朴素的船头,由我的祖辈用竹篾和竹叶精心编织而成。它呈锥状的顶部,能够轻易将天空划开豁口,让明媚的阳光倾斜而下,照耀着故乡的山山水水。它宽阔而密实的帽沿,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为故乡遮风挡雨。
它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叫斗笠。
厚重的船身,也是由我的祖辈,用生长在山间的棕皮棕丝精心编织而成。坚硬的棕毛细密精致,像武士软甲,更像一只刺猬。难怪连暴风雨这样强大的对手在它面前,都只能知难而退。
它也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叫蓑衣。
那船,时常停泊在故乡老屋的土墙之上。
五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春种秋收的季节,船会频频驶出老屋和村庄。你会看到,船旁强壮的水牯牛,把颈上的枷档拉得笔直。犁铧闪耀着太阳的光芒的。那是船上的舵,时刻修正着船们在岁月的河道里行驶的航向。
但我知道,这船最强大的内核,来自祖辈坚强的内心。
多少年前,他们撑起着这艘船,从遥远的荆楚大地,沿着长江逆流而上,驶入嘉陵江、涪江,历经苦难,实现前所未有的大迁徙。他们在川中贫瘠的黄泥河扎根,白手起家,白纸作画,屡屡在生死存亡关头放手一搏,向死而生。一次次的化危为机,让黄泥河的子孙们,生生不息。
它是传承千年的力量之船,一往无前的胜利之船。
它是故乡的诺亚方舟。
如今,它伟大的灵魂,已经完全融入于我们的血脉,不断驱动我们在新征程中扬帆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