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与求索——舞蹈诗剧《九歌》评析|西岭雪·舞蹈评论

2024-09-21 09:02:07来源:中国艺术报编辑:黄勇

董丽

两千多年前,屈原将富有浪漫想象的民间神话编撰为《九歌》,以颂扬庇佑众生的天上神祗和朴素炽烈的人间愿望;两千多年后,由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和北京歌剧舞剧院联合创演了舞蹈诗剧《九歌》,该剧赓续了屈原的“问道求索”精神,不仅有对华夏文明的探源,更有对当下的审视与追问。

感性自在与理性自觉

屈原的《九歌》中歌颂并祭祀了九位神祇,且各自成章。舞蹈诗剧《九歌》打破了原有的祭歌顺序,以除东皇太一外的八位神祇为创作原型,分别以“《东君》-《云中君》”“《山鬼》-《河伯》”“《湘君》-《湘夫人》”“《司命》-《少司命》”两两为一组形成对偶关系,用以对应日月、山水、男女和生死,这也构成了该剧的四幕结构。从这一结构也可以看出,该剧有着鲜明的审美对照,一阴一阳、互应互彰。

说到作品的结构,我们就不得不提到当下中国舞剧创作界达成的一种理念或是说共识,即注重结构叙事的立场。随着近年来众多艺术家们的不断探索和创新,一大批优秀的舞剧作品涌现出来,它们结构多样,或采用倒叙、插叙,又或采用意识流等表现手法,使得作品的叙事功能发挥到了最大化。由此,在为观众呈现出一部部充满戏剧性和艺术张力的作品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影响了舞剧观众的审美:舞剧叙事是否多元越来越来成为一条判断作品优劣的重要标准。客观地讲,方寸舞台,叙事形态的创新与开拓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今日舞蹈艺术正不断探索新的叙事原则,而非受囿于文学叙事、电影叙事的讲故事的单一逻辑,一如这部带有编导强烈的感性自在的、没有进行传统意义上“结构叙事”的作品——舞蹈诗剧《九歌》。

该剧由序、四幕以及尾声构成,每个篇章几乎自成一体,其中四幕分别名为《日月》《山河》《形影》《枯荣》。第一幕《日月》讲述东君和云中君,呈现天地初开、万物萌发之意象;第二幕《山河》讲述山鬼和河伯,铺陈神与他的神影的对话;第三幕《形影》讲述湘君和湘夫人,一种宿命意识萦绕其中;第四幕《枯荣》讲述大司命和少司命,勾勒出生命的枯荣。事实上,这四幕对应的正是“天”“地”“人”“神”,真正让笔者震撼的,是笔者试图在看似没有关联的每个篇章中跳脱出来,而去尝试理解整部舞蹈诗剧的结构时,却觉察到它们强大的内在逻辑,即中华文明的宇宙观:万物有联、对立统一、循环往复。

由此看来,从主题立意到内容设计,从结构方法再到层次策略,《九歌》看似自在的背后,每一个环节又无不体现出创作者的理性自觉。相较于当下一些浮躁、重在做“加法”的创作,《九歌》逆而行之选择了做“减法”,以回溯舞蹈本体的姿态,呈现出超脱于叙事功能和表达程式的一种创作理念,这种问道,拓展了舞剧的视野,也在探索一种创作方向。

解构神性与回归人性

“天人合一”精神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精神内核之一,它指的是“天”和“人”的关系实现了一种和谐统一。屈原的《九歌》表现出“人”对“神”的热爱和歌颂,也凝聚着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美好愿望,舞蹈诗剧《九歌》同是。它通过“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的映照互补,表现出中国人特有的生命情调。

第二幕《山河》,字幕题解为:“高必寒,峻必险,对影成双生寥寂;顺不惰,逆不馁,随遇而安自逍遥”。这一幕中山鬼和河伯二神,应该是创作者抽取了自然界中山、河的意象来表达现实世界中人的两种心境。山鬼囿于山中却渴望自由,然只能在山石上苦苦挣扎,这何尝不是一种受困于现实生活中的生命个体的状态。而河伯的出现,却是另一番景象,无论是顺流还是逆流,都有种自由奔腾的逍遥与自在,这种随遇而安岂不是现实生活中另一种生命个体的状态。第三幕《形影》,字幕写着“云弄巧,星传恨,无情风雨多情人”。屈原《九歌》中的湘君和湘夫人本就是配偶神,只是造物弄“神”,互有爱慕之情的二神,终是遇而无缘。其实,在纷扰的人世间,谁的生命里又没有爱而不得、求而不到的惘然,这种意念的存在,体现的正是生命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第四幕《枯荣》写道,“生即死,死即生,死生无常却有常”。此时,司命出场,掌管生死命数的大司命拨弄着命运的琴弦,一曲中阮弹罢,仿佛看过了人间。确实,人世间看似繁杂,无非“世间万物皆循环往复”,我们在舞台的光里,同时看到了神性和人性的光辉,历史和当下的光彩。

接受美学理论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与受众的互动中得以不断生成和丰富。今天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这部舞蹈诗剧,不是对《九歌》文本的诠释,不是对祭礼的考古,而只是将其作为创作的一个载体,通过对“神性”的解构和“人性”的彰显,形成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碰撞与共鸣,它所反映的,是创作者对人性内涵审美建构的求索。

极简舞美与繁华舞蹈

对于舞美来说,极简不是极其简单,而是极致简约,是一种带有高级感的设计。说到舞蹈的繁华,它一定包含着舞蹈形态、形象、意绪、表意等多方面的要素。在笔者看来,该剧所带来的,便是极简的舞美与繁华的舞蹈。

与当下常常充斥舞台的一些“景观叙事”手法相比,该剧的舞美设计确实是有些“简单”。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第三幕《形影》和第四幕《枯荣》。《形影》一幕,只是将一层薄薄的、开了一扇圆形小窗的幕布置于舞台中央,那隔着的幕布让剧中人物的时空感瞬间跃然而出,而当湘君将湘夫人从窗中抱入他的世界时(想象的意境),便成就了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枯荣》一幕,舞台中央被灯光打成圆形,并从中设计了一条垂直线,恰似把宇宙分为两面,男女舞者从中转动穿梭,在光影的照射下时而如阴阳两极,时而如指针,象征着时间流逝与宇宙生命的周而复始。该剧的舞美创作理念以及所呈现的效果让人看到,有时高级的舞美设计,要摒弃一切繁复的修饰,回到最简单纯粹的本质上来。

此外,便是舞蹈的呈现。该剧让我们看到了创作者在艺术语言上的探索和突破,正所谓于繁华中见从容。第一幕《日月》中,群舞以肩颈倒立姿态矗立于舞台之上,逐渐从倒立变成蜷缩、蹲,再一点一点站起,一种天地混沌初开的景象跃然而出。第二幕《山河》中,一段山鬼与河伯的双人舞动人心魄。河伯成为了山鬼的水中倒影,对称的动作和勾连的肢体表达,让山水相依相伴,也映射出山鬼的心之向往。第三幕《形影》中,湘君和湘夫人的双人舞形影相照,缠绵又带有疏离感的肢体语言准确地传递出爱而不得的悲伤。第四幕《枯荣》中,群舞在灯光将舞台一分为二的场景下,重复的自转、穿梭,演绎生命的诞生与消逝这一永不休止的轮回……这些具有开创精神的舞段,开拓了舞蹈语言的表达空间,延绵了《九歌》的审美空间。

涉及传统文学作品的改编或改写,如何破解题材的角度、精度和深度是必须面对的命题。可以看出,舞蹈诗剧《九歌》的创作者在努力寻求一种自己的创作意识和方式予以回答。虽然作品还有可以精进之处,但这种问道与求索的精神是值得称道的,它既是对屈原不懈追求理想的生动诠释,也是对时代精神诉求的积极回应。

(作者系中华女子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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