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爷爷卖掉城里的药铺穿着长衫回到乡下,没有药抓,没有书读,爷爷就不断地在乡下修着那不断的长路。
在我那土地广阔、人烟稀少的山村,鲁迅先生说过“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名言,在走的人并不多的山村就难以走出路来。路总得有人去走出来,爷爷就扛了铁锄、铁撬到处修着路,于是在我们那个山村,爷爷走过的地方便有了路,有了路的地方便走着一代又一代的乡亲们。
回到乡下的爷爷,不可能成天都去修路,在城里卖药铺所得的几大篓“蒋光头”因为不再是钱,早送了村里人折纸扇。爷爷日复一日地参加村里劳动挣工分,再凭工分换来粮食。那个时候村里人并不多,大家集中在一块田地上劳动,场面也是十分壮观的——一排排铁锄举起、落下,俨如油田中采油树似的。只是那时的劳作并不能采得太多的油水。劳动中歇息或放工后,大家总忙着去采些野菜野果、割些猪草牛草、抽袋水烟旱烟、说些浑话素话。爷爷不管这些,大家休息的时候,爷爷扛着大锄头走到田边地角认真地修起路来,铲铲杂草,垒些石头,加宽路面……爷爷修的路并非公路马路,他修的是我们到水井挑水的路,到山上砍柴的路,到山外赶集的路……不显山,不露水,关键这不是村里安排的农活,这一切并不能换来额外的工分和赞誉,相反却因超负荷的劳作后回家多吃饭挨奶奶责骂,爷爷愿意这样做。
爷爷说,路顺了,心才顺,走得才踏实。
山村的田地自然离不了山字,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披在向阳或不向阳的山坡上,就像山民们披在身上用棕树皮扎成的蓑衣。在这些地方干活时,爷爷总是早早地出工,在荒坡上去挖出一条路来,好让上坡的人走路。乡亲们干一段活要转向另一片田地时,爷爷又早早地去修好另一段上坡的路。谁知有一天,爷爷推一块挡道的大石头,因为坡太陡,石头骨碌碌地往下滚,一下砸昏了村长家正放羊的女儿英子。村里人吓昏了,爷爷脸上也直冒汗,好在爷爷有些医术,他走上前掐了英子的人中,救活了英子。
爷爷一生中修路最辉煌的时段莫过于他八十三岁那年。乡里决定修一条公路进村挖煤,年轻时行医走遍过大半个中国的爷爷,见过不少公路铁路的爷爷,八十三岁的老人还走路如风的爷爷,被乡里任命为技术员,指导大家修公路。爷爷自然高兴,成天扛把铁撬,提着洋铁皮喇叭奔走在工地上,硬是让那宽阔的公路一寸一寸地翻山越岭往村中延伸。
说来也怪,公路刚修到村口,有一天在石山上打石头的村长推下一块石头下来时,刚好砸着看图纸的爷爷,从来不生病的爷爷躺倒在床。
那正是春天,我读书回家走过家屋前的小河,站在爷爷搭成的木桥上摘木耳,每年春天这要腐烂的木桥总会长出许多木耳来。爷爷喝了母亲炖好的清香木耳汤,嘱咐爸爸和村长把他埋在公路边山崖上的那块高高的荒草地中,说那地方是他生前选好的,能把村庄看个够。说完,爷爷闭上了双眼,埋爷爷的那荒草地很平坦,可那崖很陡很高,没有路抬棺材上去。村长就派了几个年轻人攀上山岩,硬是用绳子把柏木棺材拉了上去。
爷爷从此躺在那片青青的荒荒草地上。因为无路上去,家里人逢年过节拜祭时,只好在山崖底摆上供品。
又到了春天,村庄很多地方都通了公路,没有公路的地方也修好了人行便道。
路通了,心通了,我们走得很踏实。
家屋前小木桥换成了石板桥,村里人刻意把那木桥摆放在小河边,大家说看着那木桥就会想起白胡子的爷爷。撤下来的木桥上每年都会长出很多木耳,村里没有一个人会去摘下回家炖汤。
村里人很早修好了公路边山崖上的登崖之路,我们乘了火车再乘汽车回到山村,很多村里人总会和我们一样走上荒草地——
那里躺着我那爱修路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