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尚博雅:狗生

2024-11-25 19:08:27来源:四川在线编辑:王向华

尚博雅

欢欢想追上那辆飞驰的汽车,却怎么也追不上。

此刻我就坐在这辆飞驰的汽车上,和父母有说有笑。车后座窝着两条狗,一脸安详。

“来,吃火腿肠。”母亲唤道。

两条狗不为所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更别提什么垂涎三尺了。

我想到欢欢狼吞虎咽地连皮带肉,几口吞下火腿肠的急迫状,更觉悲凉。虽是家犬,可活得连流浪狗都不如。饱腹都是奢望,哪敢乞求再沾一点油水?它皮毛稀疏,凌乱而毫无光泽,仔细翻看还可见各种虫子留下的痕迹。牙齿因为长期没吃肉或者骨头而得不到锻炼,竟像个上年纪的老头子。明明当初也是从我家大狗身边抱走的一只,现在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实是不堪。

车子在崎岖山路上行驶,终是将那山,那田,那树,那狗,甩的老远。

欢欢大抵还在拼命挠院子的大铁门,无助地吠叫。它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毕竟它只是一条小狗而已。明明已经在汽车发动前机敏地发觉我们即将离开,不顾一切地冲进车内,乖乖地卧在前座下头的空位,最后还是被父亲抱住,像运货一样被锁进了铁门内。

车已然开了几十米,后视镜内一团土毛突然追上来。原来是奶奶想目送我们离开,打开了院门。父亲再次下车,抱住欢欢,锁进院子里。

又是吠叫,又是狂挠。但,无济于事。

我们要回家了。欢欢的家又在何方?

它只能在院子里,在村庄内徘徊。遥望远方长长的山路,在记忆里依稀寻找着曾拥有过的那个家。

欢欢曾是有家的,也确是欢乐的。

那时它还是一只奶狗,和其他五个兄弟一起挤在大狗的腹下抢奶喝。倦了便把头叠在兄弟的肚皮上,眯缝着眼,砸吧砸吧嘴,舔掉嘴上那圈白边,然后睡去。有时会从毯子上滚到地板上,因突然膈到而细声细气地叫嚷一声。这时大狗就会跑来把它衔回地毯上,或许它还能得到几下温润的安抚。

大一些了,六只奶狗便一起在家中乱窜。只要是一回到家,大狗便会带着六只奶狗一起围上前来,举行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七只狗全冲你摇头晃脑,摇着小旗子似的尾巴,好不热闹。这时,只有每只都摸摸头,拍拍肚子,它们才会心满意足地散开,继续开展狗之间的游戏。

欢欢当年也是被我们一家人捧在手上,抱在怀里抚摸过的啊。欢欢也是喝着纯牛奶,啃着火腿肠过的啊。欢欢也是被我们细心地抓过身上的小虫,用碘酒涂过腿上的伤口过的啊。

与家分别的那天,欢欢紧紧挨在大狗身边,安稳而祥和。第二天它便被装进纸箱,由父亲开车送到了老家的小山村。奶奶成了它的新主人。

再见到欢欢时,它已经判若两狗。它畏畏缩缩的,躲在奶奶身后。看到我家另外两只狗的到来,竟放弃了它的领地,跑出了院子。呵,那两只狗仗着人势,竟反客为主了。其中一只是欢欢的兄弟,名叫憨憨。它高声尖叫,耀武扬威。另一只是大狗,唤作小白。只是它们都忘记了这个兄弟,这个孩子。它们再也不会护着它,和它耍了。回老家的七八天里,欢欢被憨憨撕咬,被小白夺食,已是常事。大概是在村里受其他狗欺负惯了,它倒是习以为常,自觉地见到小白和憨憨就绕道走。

父亲说奶奶对狗十分吝啬,只把剩饭给它吃。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分量也少的可怜。每天总共的伙食加起来不过小半碗饭。有时候仅仅是想起了喂食了才掰一点馒头渣给它吃。狗实在饿得不行便去村里游荡,去扒拉垃圾堆,去淌臭水沟,去腆着脸窜进别人家的大门,低眉顺眼地去讨口饭吃。多半是被其他狗吼出来,或是被操着一口方言的村民骂出来。欢欢落荒而逃,但又无可奈何。只能一家家去碰运气。就算没要到吃的,能喝到一口干净的水也是好的啊。奶奶从不给狗碗里倒清水,任由欢欢去喝屋檐下的陶陶罐罐中积攒的发绿的雨水。那水大抵无法下咽,都发腥发臭了罢,不然欢欢定会忍耐着喝下去。也不是没有狗粮可喂,只是奶奶舍不得。

只是没有食物也就算了,对欢欢来说,无家可归才是最心寒的事情。有时欢欢外出觅食,至晚方归。奶奶已经把院子的大铁门锁上,不让狗进门。欢欢每次都会在大门口徘徊好一会,有时会去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将就一晚,有时就蜷缩在紧闭的铁门前,等待奶奶第二天外出时再溜回去。今年冬天,二伯接奶奶回南方城市过冬,把狗落在了小山村。不知道这个寒冷的冬天欢欢是怎样度过的。不知道它在滴水成冰的夜晚都躺在哪里。不知道它凭借什么果腹。只知道当春天再临,二伯送奶奶回村时,欢欢竟然不知道从哪突然冒了出来,乐颠颠地跑着迎接。它好像一点都不计较自己被抛弃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流浪时有多难熬,只是摇头晃脑跟在奶奶身后。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后脚有点瘸了。对啊,连它的死活都不在乎,谁会关注它的一条腿呢?

但好像无论奶奶待欢欢如何,欢欢都死心塌地跟着奶奶。奶奶去村里散步,欢欢就走在前面,时不时等待她;奶奶坐在村口和人唠嗑,欢欢便蹲在旁边哪都不去;奶奶在厨房做饭,欢欢定趴在厨房的角落;奶奶夜里睡了,欢欢也睡在奶奶房门口,寸步不离守着她。虽然受到了不公的对待,但欢欢还是恪守着一条狗的准则。

奶奶在正月里确实过了个好年,春天回村时精神抖擞。但对于欢欢来说,它的过年,在八月——也就是我们回老家的那段日子。车子刚在院子前狭窄的小巷子里停好,欢欢便飞奔过来,快乐地绕着我们打转儿。去年我们也曾在暑假回老家待了几天,没想到欢欢竟然还认得我们。我抱起欢欢,它突然一抖,显然没有享受过如此的待遇,倒有些受宠若惊了。欢欢抱着比我家另外两只狗轻很多,摸上去毛里杂着些草叶泥巴,有点毛糙。我轻轻拍着它的背,揉它的小脑袋。它很听话,纵然很少被人抱起,也不挣扎。只是眯着眼睛,尾巴还不住地摆着。

这几天里,我疏远了家里那两条狗,一心一意只对欢欢好。甚至还在来之前特地给它买了好几包火腿肠,几大袋肉松狗粮和一个小狗窝。我每天都会背着奶奶偷偷摸摸给它丢火腿肠吃。一定要丢剥好皮的那种,不然它会整个一起吃下去。有时被奶奶撞见,我还会被数落几句。奶奶怕把狗惯着了,什么都不吃了。不管奶奶如何不悦,我还是每天坚持偷偷给欢欢吃点好的。看着它几口吃完火腿肠,快活地对我摇尾巴的样子,我觉得幸福又心疼。有时候我还会偷偷拆几包肉类零食给它吃,它一概来者不拒。

欢欢也总算有清水喝了。父亲每天会在脸盆里装满水,摆在院子里。欢欢常常过去舔水。这些在我们家狗看来习以为常的事情,在欢欢眼里却实在值得庆贺。它终于不用四处奔波,为如何活着而担忧了。

父亲说,这几天它才活出了狗的模样。

夜晚来临,欢欢也终于没被关在门外了。刚开始它有些谨小慎微,一直卧在奶奶房门口冷冰冰的水泥地上。再或者,它会舒展着趴在无花果树下那一方湿乎乎的土上。半夜里,我发现它在我们房门半掩的门缝里探头看。我对它招招手,轻声唤它名字,它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蹲在我的床旁边。我摸它了很久,它才不那么拘谨,微微趴下。可能是被奶奶呵斥惯了,它连房间都不太敢进。把它抱进房间它也是战战兢兢的,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恩宠。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它逐渐熟悉了它的这个睡觉新去处,趴下时便放松多了。它不再盘成一坨,埋住脑袋,而是整个侧卧着舒展成一长条。欢欢也确实聪明伶俐,它第二晚便发现了我放在房间里的狗窝的用法,乖乖地趴进去,在舒适的厚垫子上安稳地睡觉。

在我们走的前一天,我好好地给欢欢洗了个澡——在它全身上下抹满狗狗驱虫芳香沐浴露,仔仔细细把它身上的泥巴和杂草全都搓下来。它的身体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瘦小,还因为有些害怕洗澡而微微颤抖。我尽可能使自己的动作温柔一点,以免吓着它。突然在它耳朵下面发现一块血污,还有一只黑乎乎的虫子。我一边忍着不适费劲把那蜱虫挑下来,一边心疼地拍拍它的背。欢欢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前任我到处冲洗挠抓,顺从地抬抬胳膊抬抬脚。我认真地把它毛皮里的小跳蚤全抓了下来,用水冲走。然后用温水把它身上的泡沫和污物全冲洗干净。最后把它抱回卧室,裹上毛巾,再用电吹风把它的毛吹干。吹完后欢欢终于看上去不那么邋遢了。它的毛摸上去柔顺了许多,也不再用担心虫子的叮咬了。至少短期内是这样的。

最后一晚,欢欢也是安稳地睡在我的床边的。它老老实实地卧在自己的小窝里,发出轻微地鼾声。这样不用提心吊胆的夜晚,对于欢欢来说很难得。它大概能做一个好梦。

告别那天,我给它的碗里倒满了狗粮,盆里盛满了清水。希望它还能过几天像个狗的日子,不那么狼狈可怜。只是不知道欢欢能不能熬过下一个冬天,等到下一个它的新年。

随着汽车逐渐驶离,我越来越觉得心疼。感觉自己和抛弃欢欢,让它独自留在村里过冬的那群人没有什么分别。是的,你会突然发现其实自己连一条狗都保护不了。这时才突然理解巴金老先生写《小狗包弟》一文时心中的苦涩和愧疚。巴金先生写到:“我自己终于也变成了包弟,没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运……”

每每想到欢欢,和它卖力摇尾巴讨人欢喜的样子,便觉得怜悯和心疼。这怜悯十分廉价,挂念也很有限。对欢欢来说,甚至还不如半截火腿肠或者一捧清水。

又是冬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挂了腊肉,门前都贴了大红对联。除夕夜里,万家灯火。鞭炮声里,谈笑声中,没有人发现门口的雪堆旁蜷缩着一条狗。它透过烟火和灯光,看见了火腿肠,看见了牛奶,看见了大狗和兄弟们,看见了自己记忆尽头那个温暖的家。

作者简介

尚博雅,女,生于2000年。先后毕业于华中农业大学、伦敦大学学院,文学硕士。自小热爱文学与写作,高中时期开始在《青春》《青年作家》《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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