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莹莹
一
听。
瓦下秋山涧谷鸣。
临飞瀑,坐忘一溪云。
山中偶得一阕《苍梧谣》,可知我在山中所得,又岂止这片小令。
霜降以后,草木摇落。朋友邀约健步瓦屋山,这对周末来说真是个好消息。华西雨屏一带人文荟萃,名山众多,尤以生物秘境和雨雾之极显名于世。瓦屋地处雨屏腹心,水纵山横,云崖俱佳。秦汉时期,张陵遁迹于山顶修仙创道。碑刻木雕,符箓灶床遗存至今,成为秦塞与蜀文化相通的凭据。
那天车到雅女湖。目之所及,远水揉蓝,抬眼就看见了层峦拱卫的平顶高台。“瓦屋寒堆春后雪”(苏轼.《寄黎眉州》)。大约是东坡梦回,故乡还在孤云落照之处。山是他遗忘的书桌,曾经诗酒流年,变成如今的遗世,冷峻。岩是玄武,也是最接近神的颜色。丰厚的植被无法遮蔽它,哪怕是雪。只因那山浸了墨。方山黛岑,瀑水中流,一线白瀑像是壶中美酒,汩汩倾落。石壁上赫然出现了一道之字鞭痕,听说是最近开放的栈道,与天梯勾连,百步九折。我不敢想象如何上去。万一当真挂壁,山横瓦屋,水纵云崖,林中雾隐,群峰寤寐,该有怎样一番遭遇?
后来,我上去了——亏得朋友们蛊惑。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天幕霁蓝,蜀山贡嘎峰芒闪耀。天外云翻如海,重峦耸峙。想想,背靠石墙栖身,脚下披云染翠,什么感受就是。莽莽林海,赤橙苍黄,星罗棋布。鸳溪,鸯溪,兰溪,三道瀑布从玄武断崖纵身飞跃,划破了银瓶,飞珠溅玉般流落山间,砸开浓酽的丹雘,胭脂鹅血四散迸飞,染透了半壁青山。就这样,一床蜀绣云锦落到神的指尖。
天上,地下。磅礴如此。
二
当地人说,瓦屋山是云的故乡。
没错。进山一路,云就在我们的身边,伸手就能扯几朵。
山窝里云轻,大都按着自己的心迹,遇坎成溪,化丝为缕。有时候,山会把它们锁起来,塞进鸳鸯池,放到钱窝子。大多数时候,云是这样,也抗拒,在风中飘摇,翻滚,最后都踉跄成雾,或归于尘土。以至于那天,我们从钱窝子往下走,一路都在下雨。但也有不少的云,和高台的溪水一样,没有被山风摇落,反而勇猛地划破绚烂,涌入云海,寻到那方天际安了家。
这让瓦屋山的秋天情绪复杂。
三
秋高天阔,林草迷离。
珙桐、杜鹃、水青、长尾槭、糙皮桦、红豆杉……万树朝山,浓翠重彩。眼睛装不下了,须用脚量。健步的起点在钱窝子,西汉邓通铸钱的地方。这里冷杉蟒蟒,落落盘踞。深藏于集体的庞杂,渲染着山水气象。对面山中,雾岚朦朦,两条白练好似神女的帔帛。百啭千声,翠微风动,大法瀑布和三星瀑布左右并峙,相顾两望。
脚下栈道依山,正趋向对面的飞瀑,逶迤而下。
青山萦回,云雾缭绕。上坡固然心累,事实上下坡时负重,如何平衡减压更受考验。涧谷淙淙,水声隆隆,倾盆瀑水不时地出现在眼前。走到瀑布下的石桥,仰面朝上,只见云隐深空,岩叠嶙峋,砥砺着更高更远的天上高台。峰峭如巨碑蔽日,雄浑挤压,这让山林的气息变得浓烈起来。亭中小桥,涧流石上,总有一股冷水般青涩的香气在荡击。
迎面会碰到很多人。有下山的挑工,也有远来的游人。落叶和垃圾需要挑工清理,打包下山。他们还会巡视野生动物,尤其山中猕猴,一群胆大又不讲理的家伙。不少游客参加了徒步挑战,因为目标明晰,步履更显矫健,明知前路艰辛,依然热情不减。
在山道消失的地方,巨砾箕踞,怪石横卧。两条瀑布交汇了。涧水峻急,犹如银盘钻闪,旋濑熙然。积水成潭,潭生新瀑,层层叠溪,又聚为潭。它们还都有各自的名字,诸如双洞溪,月亮潭,浴仙瀑,降蟒沟。这里海拔一千多米,草木葳蕤,浅渚之上榛莽丛生。居然还有树生杜鹃,附着在长满苍苔的扇叶槭上。遗世而生的八月竹也不例外,一根根的细得像葱,嫩叶展开,亦如薄雾纱蝉。没有什么会剥离它们,也没有践踏。不论纤柔虬曲,在大山的眼里,都有一种尊严。
有人说,走进峡谷,有如走进窄门于微光处得见救赎。也有人走峡谷,走出了一番山高水长青山遮不住。至于我,跟朋友们走了一路溪山行吟,看到一幅瓦屋秋山图。阳明自诩,“山水平生是课程”,他崇山尚水,师法自然,寻求精神世界的无限可能。磅礴幽微,长歌短句,是瓦屋山的呼吸,也是生命的气息。限制这种可能,其实是拘禁了自己。正因如此,不管来过多少次,我都只若人生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