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卓慧:当芒果挂在枝头

2024-12-27 18:27:18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卓慧

当水果挂在枝头……

对人,无疑是巨大的诱惑。这个诱惑之巨大,后果之严重,最著名的故事当是《圣经·创世纪》伊甸园里苹果树上那只苹果,被亚当夏娃摘下来偷吃后,直接导致了人的智慧等的苏醒,进而开启了人类社会的诞生、繁衍、发展之路。

自然界的水果,无论长相还是味道,无疑都多种多样。对人的诱惑,无疑也是多种多样的。有人喜欢其酸,有人喜欢其甜,有人迷恋其气味的清幽淡雅,有人则迷恋浓厚馥郁……这迷恋或喜欢,有的属一见钟情,有的则刻有强烈的个人印迹。

譬如说芒果。

作为热带水果之一,芒果因为果肉细腻香甜、营养丰富、风味独特,被称为“热带水果之王”。既然是“王”,必然有“王”的风范,一般小民肯定难以近身,尤其对于生活在“王”的常规范围之外,诸如亚热带区域,且经济比较困窘、物资比较匮乏、物流也不发达年代的我等小民来说,更是如此。那芒果,别说它挂在树上的样子,就是它作为成熟果品摆放在水果摊上的样子,小时候的我,也没见过。套用那句“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多年以后,我仍清晰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是暑假中。那天,我同平常一样,吃过午饭后就习惯性地昏昏欲睡并无聊地睡去。不记得睡了多久,懒懒醒来,人还有些迷糊,没有立即睁开眼睛,鼻子却隐隐嗅到一股特别的气味。睁开眼,发现自己平摊着的手心里竟然有个东西。拿拢来一看,鹅卵石般大,青色表皮,光滑椭圆,内里沉实。送到鼻间一嗅,一股清幽的香气缓缓窜进鼻息。这是什么?哪来的?第一个问题,我初步判断是一种水果。但从未见识过,是啥水果?当时家里静悄悄的,其他家庭成员,父亲、母亲和哥哥不知干什么去了,唯我一人在家,没有人回答我。至于第二个问题,我猜是父亲带回来的。我想起吃午饭时父亲没回来。他工作忙,经常在外面开会,错过或不回来吃饭的事时有发生,我们也不以为意。难道父亲今天去了外面什么地方别人送了他这个,他就带了回来?我满屋察看了一遍,这个东西,只有我手上这一个,再没有第二个。若是买的,肯定不会只买一个,更主要的,依我家的经济条件和父母的消费习惯,连本地产的时令水果,都是尽可能挑便宜的哪怕会质次一些的买,从不舍得或者说从不去买那些价昂的新品、异品,所以,这个东西,很大可能是父亲带回来的。他知道我向来贪吃,兴许带回来后见我在睡觉,就调皮地将其放在了熟睡中的我手心?在家里,哥哥性格沉稳,我比较随性,父亲爱逗我玩。看着手里这不知名的水果,我心里一边被自己的想象、被父亲的爱意充盈着、温暖着、自得着,一边琢磨它到底是什么,该怎么吃。琢磨了半天,不得而知,想算了,且忍耐着,等晚上父亲回来了再说。答案果然在晚上被父亲揭晓,他说这是芒果,传说中的芒果,果然是别人顺手送给他的。我兴奋地剥皮切开,将黄橙橙的果肉送进嘴里,那细腻软糯的质感、浓郁清甜的香味,立时浸透整个心房,并镌刻在了记忆深处。

我真正看见挂在树上的芒果,则是那年在海南的一个乡村,华侨城新农村帮扶建设的一个点。整个村落,干净整洁,绿意环绕,村道逶迤弯曲,四通八达,村民们一律是别墅型的居舍,依偎于村道两旁,掩映在各种果树、菜地和田野之中,错落有致。果树中最多的,就是椰子树和芒果树。在此之前,自是已经吃过无数次芒果,还知道芒果有金煌芒、台农芒、象牙芒、贵妃芒、青皮芒等数十个品种。早知其味,但站在树下,抬眼即见一个个透着生气、正在生长的芒果,调皮蛋一样在枝叶间忽隐忽现,看见它们挂在树上那沉甸甸的样子、那鲜活的质感,仍是觉得格外新奇、满足,如钱钟书所说的不仅吃了鸡蛋,还见到了下蛋的鸡般新奇、满足。

金秋时节走进攀枝花,在掠过一树树红红紫紫开得正绚烂的异木棉之后,车抵达了近年来川西南著名的芒果之乡——盐边县金河村。与之前在海南所见那芒果之乡迥异,这里是典型的丘陵地貌。时正午后,车在高低起伏的山间穿行,看见远远炫于所居地成都平原的阳光在车窗外轻灵地跳荡,胸间不觉散淡起来,困于盆地之底常被阴霾笼罩的心也陡然敞亮、轻灵了许多。一眼望去,上上下下,远远近近,除了绿还是绿,山的绿、树的绿,行道树、果树、杂树,深绿、浅绿、翠绿……仔细一瞧,发现那绿中还隐藏着青、白:青的是没套袋的果,白的则是套袋的果,大大小小,散乱无形,却结结实实地挂在枝头树间。

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见到挂在枝头的芒果,新奇自是不再有,心上却另有一番冲击:见识浅薄的我,曾以为我国只有海南、云南、广西产芒果,前些年才知道钢城攀枝花也产芒果,哪知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攀枝花就开始引进种植芒果了,现在已经是我国三大芒果产区之一。更重要的是,攀枝花引进种植的芒果,一方面经过科技人员的技术改进、培育,另一方面得益于金沙江河谷这北纬26度的干热季风气候和特殊的地形、地理,阳光充足,早晚温差大,水分也适量,有些品种的果味甚至比原产地更好,而且每年8-11月才成熟,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时间差打得可真好!既独放异彩,具有极大的价格、竞争优势,强劲地占据市场,又以晚熟完成了人们对芒果持久需求的接力。而且,近些年在政府的引导推广下,这里的芒果种植已达70多万亩,形成了规模化的产业经济园,村民一改原来的贫穷面貌,户均年收入甚至达20万元以上。“真想在这里当果农!”一众参观者纷纷感慨。当然,也就是感慨而已,一时的冲动难以化为行动落到实处。一个匆匆的观光客,不论身还是心,都很难真的立马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很多时候都是一时眼热,叶公好龙。但陪同我们参观的小黄,一个身材瘦弱却动作、精神都透着干练的姑娘,指着不远处的山坳热切地对我说:“这是我的家乡。我家就在那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山形恰凹折着,一株接一株,相间适度的芒果树,沐在阳光下,不惊不诧,一派幽绿、恬淡。

许是为了把旅游引入果园,充分挖掘果园的价值,拓展乡村经济的边界,在一个小山坡上,村里建了一处两百来平方米的观景平台,木结构,有廊,有阁,有座,还很新。嗅着廊阁木料散发出的天然木香,站在平台上极目四眺,但见苍山如黛,绵延逶迤,四围一合,清气四溢。远处,浮云、苍天游弋在山坡的尽头,与其说在昭示这片山丘与天野的分际,不如说在护卫这片山林;近处,密密匝匝又相间有序的芒果树,不知是谁家的,或正噌噌长着,或疏疏落落正挂着果。山野不言,心下悠然。惬意松弛的身心随着游弋的目光四下里逡巡,左扫右扫,不自觉便停驻于挂在树上的芒果。少时初识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同时浮现的,自然还有父亲的样子,父亲当年的样子、后来的样子,以及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心情急转直下,黯然起来:两年前,父亲已经病逝于故乡的医院。之前,虽然知道有疾病缠着他身,但见他整体情况还好,九十多岁的人,能吃,能动,脑筋也仍比较活络,以为那疾病一下子还不能对他的健康构成大碍,对他能迈进一百,信心满满。于是,明知他十分希望我多回去看他,我却总想着来日方长,见面的时间还多的是,加之手上事情也多,原定回去看望他的计划就取消了。可谁知,病魔轰然间就袭倒了他。当我被告知他已进入弥留之际,踉跄着刚赶到他住院的医院大门口时,他就已撒手人寰,终了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上。不敢相信事实,不愿相信事实。这两年来,每每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事,心底总会像以前一样自动涌出与父亲分享的冲动,再然后,反应过来,已经人天两隔,永不可能了。痛啊!心底永远的痛!两年来,一想起父亲,想起他活着时的样子,心底就无比自责:怎么就没有多陪陪他、多回去看看他?!

此生再也见不着父亲了!

心隐隐痛着,沉到了谷底。

身旁,小黄还在热切地说:“我的家乡真的非常好!”一双澄澈、聪慧的眼睛,满溢着兴奋与热忱、亲切与自豪。

逝者已矣!往者不可追。拽回心神,抬眼再细看挂在枝头的芒果,青者青,白者白,没有风拂,也没有虫扰,瓷瓷实实,静静安安,没有要诱惑谁的样子。再一转头,小黄笑眯眯地正看着我,还在大力推介着家乡的芒果。看着眼前的芒果,想着父亲给予我的爱和暖,心里突然跳出一句广告语:

“芒”里偷闲,只为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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