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实城”的三条路径——读邱华栋长篇小说《空城纪》|西岭雪·品读

2024-12-20 12:20:54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凸凹

“敦煌,这个名字由来已久。可能是大月氏人在这里盘踞时起的名字,属于音译,到了后汉时期被人附会为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出现在邱华栋长篇小说《空城纪》第647页上的这段话,我以为拿来评价这部小说也是适合的。

就是说,如果有人问我《空城纪》长什么样,我会说它长得跟敦煌一样:既有永远不能破译的远古音译般的神秘,又有“大也”“盛也”的成像与局面。《空城纪》正是由时间长轴上众多的“远”和“小”累积、构建出来的一部宏阔、繁盛的大小说。

《空城纪》所覆盖的核心空间为“西域三十六国”“河西四郡”,所覆盖的主体时间为西汉至唐宋,唐宋至当代。面对浩大的时空,作者若没有一个大境界、大视域、大格局、大手笔和数理化路径上的科学精神与工匠手艺,是不可能用虚构的艺术去实现貌似非虚构的叙事的——以期让文学的《西域志》《西域传》《西域史略》《西域民俗》,像《华阳国志》一般横空出世。


他的治书方略是,以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5个古都城的遗址和敦煌莫高窟的现状为圆点,背靠中原,辐射整个西域。实现这一方略的具体做法为,对遗址上的5座空城和一片洞窟作填实复盘工作——填入时间、风声、河流、人物、建筑、事件,以及“迎风而长”“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家国故事、爱恨情仇。

面对空城,我们来看看邱华栋在若干时间节点上实城的3条路径。

数学路径

中国古代,“六艺”之一的算术,又称算学,今名数学。在体量达42万字的《空城纪》生成术中,明显得一目了然的,首推数学路径——书名中的“纪”,遍布书中的运动和运动锁定与留痕,皆为时间语言的有效作为。

全书分为6章,次序为“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对此,提纯数字,汉语变阿拉伯数字,就成了一宗排列:2、3、4、5、6、7……这是一个标准的等差数列,首项a1=2,公差d=1。

作者对这组数学安排的旨向为,用两个以音乐(声乐、乐器)为铰链的故事复盘龟兹城,用3个以书法(帛书、砖书、毯书)为引线的故事复盘高昌城,用4个出土织锦的故事复盘尼雅废墟精绝古城,用5个倒叙的城池消亡的史事复盘楼兰古国,用6个“物”的生平见闻自叙复盘于阗城,用7个不同时期、不同身份的人的经历复盘敦煌莫高窟。至于数列末尾的省略号“……”指向的几座废墟外的西域的所有空城,则用等差数列通项公式“an=a1+(n-1)×d”计算出来的故事数填充。

当然,这是浮在目录面上的故事填空题基本面的情况。内里就没有这么机械和死板了,而是有了一个随自然生长的变量,即,在“龟兹双阕”中添了一个“尾曲”,在“高昌三书”中添了一个“外篇”,在“尼雅四锦”中增加了一个“序章”、一个“尾章”,后3章则不增不减,表里一致。

浮在面上的数字,还体现在对纷繁海量故事落地点位的精准指认:第275窟、第285窟、第296窟、第420窟、第158窟、第98窟、第17窟。在《第三窟:第296窟,一个女子》中,作者对一位叫微妙的印度女尼的24幅壁画生平故事,则像连环画配文一般,一幅一幅慢条斯理、乐此不疲地作介绍。

自西汉武帝时期张骞凿空西域后,东汉王朝与西域的关系又经历了“三绝三通”的战争与和平。《空城纪》在第二章首篇《帛书》中,以班超之子班勇的口吻,对“三绝三通”的历史事件及所涉重要人物,一个不落地作了过筋过脉的梳理与盘点。不唯此类大事件,即便在出土的小至一枚253年的“佉卢文契约”那里,也不厌其烦、超出常规地对其有关数学的内容,作出了不吝文字的大型铺排:“第一个人,是王……第二、第三号人物,是督军库特罗耶和科勒格……第四个人物叫左特耶……第五个人是购买左特耶土地的人……契约里出现的第六个人,是证人瓦德耶伽·乌奴耆……第七个人是税吏……第八个人是证人、巫师玛纳索伽……第九、第十个,两人都是证人……第十一个,是抄写这份契约的人……”(《简牍部:流沙坠简》)

对数学敏感又倚重的邱华栋,还在书中将一个“我”一剖为二,分成两个“我”,又将两个“我”组合成一个“我”。在“高昌三书”之《毯书:心是归处》中,本“我”与身体里住着的另“我”,一直在“唱对台戏”:对话、质问、辩论和喋喋不休争吵。

物理路径

物理学是研究物质最一般的运动规律和物质基本结构的学科。《空城纪》在实城路径上的诸多行动轨迹和文本组织结构原理,亦可归为物理学谱系。

先说运动规律。

要在几个废墟上筑城、立国、兴寺、生活,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读者怎么从中土抵达西域?《空城纪》开篇即以西汉一位具有汉族血统的乌苏王的女儿弟史公主的口吻,讲叙了她的生母,西汉宗室、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公主,远嫁西域乌孙国王的故事,以及自己嫁龟兹国王的经历。于是,随着两位公主和亲的马队与驼铃,读者先后到了乌孙和龟兹,并目睹了作者实城的全过程。

除和亲这一路径,作者还为他的实城野心凿通了另外一些抵达西域古城现场的文化路径:出征之路、巡视之路、出使交好之路、传经之路、接人(皇亲或质子)之路、丝绸之路、考古之路等,以及当代的踏勘、采风、写生之路。

我们在《空城纪》中行走,如果边走边记下一些地理标识,其结果是,走完全书,一卷西域全域图就出来了。不知怎么回事,走读作者的实城路径,在我大脑中并行的,竟还有“湖广填川”路径——那么多人走在或陆道或水道、或旧道或新道、或大道或小道上。

除行走的线性运动,作者还写了大与小、重与轻、快与慢、远与近、深与浅、显与隐的错位穿插运动,气候、河流、植物和城池的多维运动,族氏、国家、佛事和人的复合运动,尤其是人心中的人性之善、人性之恶的无声运动。每一种运动的动态矢量,都是作者浓墨重彩进行深耕和扩张的痒点、痛点和难点。

再说文本组织结构原理。

小说艺术在不断的探索渐进中,其文本组织实现了多种结构式态的竣工——线性结构、串珠结构、树状结构、环形结构、意识流结构等。《空城纪》使用的是石榴果实的结构,即整部小说以石榴皮为叙事的龙骨和界阈——其内质主角为贯穿全书的西域天山、草原、戈壁、沙漠、山地、蜃气、风沙、胡杨林、红柳、极寒、酷暑、驼马牛羊、大酒、佛寺、音乐、歌舞等,以被包裹在果皮内的籽房为章,以生长在籽房中的籽粒为节。

全书6章31节,每章均为一个独立的从汉唐写到当代的中篇,每节均为一件独立的呈现某个时代的短篇。6部抱团栖居在一幢石榴房子里的中篇,具结成一部长篇。其坐标定位为,让中篇的空间顺时间的纵轴攀爬,让短篇的时间沿空间的横轴拓展。从头到尾贯穿一些中篇的空城主角,是一件有尺码、有重量、有形状的物体:在“龟兹双阕”中,是西汉细君公主的一把琵琶;在“高昌三书”中,是一只会鸣叫预警、从一个家园迁徙到另一个家园、最终神秘消失的东汉铁鸟;在“尼雅四锦”中,是一板可带来蚕桑产业、丝绸商业的蚕种;在“楼兰五叠”中,是一只历经千年风沙都可以吹奏的牛角号……31个短篇,由31个不同的“我”写就。

当邱华栋有了这个想象奇绝、精密如钟表的策划案后,《空城纪》已然成功了一大半。随着《空城纪》的生成,一种被谓之“石榴果状”的小说结构就被邱华栋发明出来了。

化学路径

读《空城纪》的小说手段,我读到了文字中若隐若现、一闪而过的马尔克斯、卡夫卡、加缪、司马迁、常璩、李白、杜甫、金庸,“边塞诗人”高适、王昌龄、岑参,甚至还读到了《圣经》中那些羊群、祈祷、征伐与迁徙。从生于西域碎叶城的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旷达气象中,看见了于阗的繁茂商贸,从王昌龄“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怀中,看见了边地楼兰的坚固城墙。

书中有马尔克斯,但却找不到马尔克斯,有李白,但却找不到李白,何也?因为马尔克斯与李白们的融汇,发生了仿若化学变化、化学反应的重组、重构与重生——变成独立存在的邱华栋。这样一来,小说《空城纪》里就出现了散文、诗歌、评论、寓言、传说、曲艺等多种艺术式样杂糅的幢幢身影,就成了一种既魔幻、玄乎、传奇,又充满诗意、讲究求真务实、呈现历史真相的跨文体写作。

6章中沉底的那6个写空城当代进行时的短篇,内中的6个“我”,不管是乐器收藏家李刚、画家张刚、考古爱好者赵刚,还是摄影师“我”、雕塑研究者“我”,其实都是作者实身的分解、析出和裂变反应。并且,这6个短篇,无论从哪个向度考量,是完全可以当作非虚构散文来读的——在《五叠:尸女复生》中,还看见了当代散文家祝勇的大名。

书中万物有灵,佛像会言语,岩画、佛头、简牍、钱币会做人事、说人话。所谓化学变化,是指有其他物质生成的变化。所谓化学反应,是指分子破裂成原子,原子重新排列组合生成新分子的过程,其本质为旧化学键断裂和新化学键形成。没错,面对空城,邱华栋用来实城的原材料和催化剂,在实城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化学反应,通通变成“新物质”即小说语言和小说体式——不是“A→A”,而是“A→I”。

书中有很多来自史料和出土文物的真实的人与物:人有张蹇、玄奘、班超班勇父子、霍光、傅介子、张议潮、曹议金、斯文·赫定、王圆箓、张大千等,物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臂、粟特文书、楼兰干尸等。书中亦有占比不小的不得不虚构的人与物——正如作者在《五叠:尸女复生》中,借摄影师“我”的自言:“楼兰是怎么废弃的?它的最后一个统治者管理者是谁?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也许只有小说家能去写写了。”这也是为什么《空城纪》属于架空历史的小说而不是非虚构的底因。

如此写作,让一部古老、浩繁的西域史,成了亦真亦幻、虚虚实实、想象与真实重合、又好看又精彩的小说读本。于是乎,作者将西域的地理、民俗、历史、人物,以及生长于新疆的地缘又有过多年诗歌写作实操的经历,纳入他的小说化学方程式,反应、变化出设定的、需要的目标与结果——于是乎,我读到了这几年我读过的长篇小说中堪称翘楚的作品。

如果说小说也可以有“非虚构小说”一类,跟李劼人“大河三部曲”一样,我认为,《空城纪》也可归为“非虚构小说”谱系——虽然在我这里,纯粹的“非虚构小说”是不成立的,更是不存在的。

进入化学反应方程式的大地元素和精神元素还有很多,如大量“衔币献身”一般的细节,与大开大合的“国破山河在”的慨叹与苍茫。

上述反应,以及反应中的反应,让异俗的陌生感、新鲜感扑面而来,让一部石榴状的小说有了天山的海拔、西域的冠幅。至此,我想说,具有“艺术性、知识性、科普性、可读性、收藏性”这句很程式、很广告的图书宣推语,对《空城纪》却是实事求是和恰如其分的。还想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教科书级别的真理,化合在小说创作中,也是匹合的。

谢谢《空城纪》为我们提供那么多阅读的多巴胺,汉唐的内啡肽。

(《空城纪》,邱华栋著,江苏译林出版社,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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