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 也
一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位身着长衫、面容清俊的青年怀抱明代连珠古琴,穿行在川大校园的竹林树叶间,一派龙章凤姿、御风而行之态;琴响锦江,遥望西岭,书典在侧,庄生隐现,顿生高山流水、飞鸿翩飞之韵。
这位青年即后来享誉海内外、有“国学大家、学人楷模”之称的王叔岷(1914—2008)。先生出生于成都市龙泉驿区洛带镇,幼承深厚家学,少习诗书古琴,入石室,进川大,考北大,赴李庄,温其如玉,丰神俊朗,学业屡拨头筹,诗赋文彩斐然。
难怪徐中舒对其高看一眼厚爱三分;难怪任继愈说“王叔岷很有才气”;难怪傅斯年赞“王叔岷有才性”并在初次见面时“打压”其才子气;难怪他敢以名不见经传的身份,发文批驳久副盛名、有“民国狂人”之称的刘文典《庄子补正》“讹误层出”。
先生后来携才性之基,更加上“勤志服知”“沉潜朴学”,学术造诣超拔渊深,成为在台湾、马来西亚、新加乃至大陆学术上空一颗耀眼的星辰。
今天,在龙泉驿区纪念先生诞辰110周年的“致敬王叔岷,吟诵家国情”活动中,我们众多的诗人作家满怀尊崇敬意,来到以先生命名的洛带慕庐书院,瞻仰先生风采,倾听先生足音。站在慕庐书院的天井里,我们看到先生一生的身影纷纷走来,像熠熠生辉的花叶一般从空中簌簌落下。
二
先生满怀柔情地摩挲那些文句的根茎,聚精会神地端详这些辞章的枝叶,他看见那些古藉文字幻化的天地山川云卷云舒,他举目凝望古人头顶的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他凝神细究文字里的草木荣枯生生不息,他侧耳倾听古人言语的微言大义妙趣真义,他更以火眼金睛审视、比对、取舍、鉴定古往今来诸多版本众多说辞的毫厘之别、巧拙之微、高下之异、真伪之辨。在这个场景里,先生是不辞辛劳的农民,是一丝不苟的工匠,是挖掘展现美的园艺师,是用显微镜进行切片观察的科学家,是夙兴夜寐精益求精的艺术家,是绵里藏针与古人过招与今人较劲的高人圣手。
在先生的家人和同事学生眼中,先生永远陶然于教学,欣然于读书,勤勉于著述。先生除了教书育人以外,永远都像一个面壁修行打坐的僧人,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看书写作。世界只在先生的书中,时空仅在先生的笔下。正如先生的诗句所记:“似水流年春复春,南园隐迹远风尘。砚田耕种勤朝夕,要与山农共苦辛”(《砚田》),勤“耕”苦读夙夜匪懈;“理订日复日,往往忘苦辛”,“余勇尚可贾,翰墨永相亲”,(《考校》),亲近书卷不辞辛劳;“花鸟有情常伴我,琴书无故不离身”(《闲人》),须臾不离乐在其中。回故乡颐养天年也未改变。即使后来进入暮年,行动不便,甚至神智不清,也仍然雷打不动坚持六点左右起床看书,口涎不知不觉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先生的一生,受得起恩师傅斯年的青眼有加,受得起学者汤用彤“痛下功夫”的教诲期许。
真正的大师正是这样炼成的:以天地山川之风物和古往今来之文化为精来赋能自己,以岁月为炉来冶炼自己,以滴水穿石之志来打磨自己,以严格自律为刻玉之凿来雕琢自己。
三
在李庄,先生初见“魄力、骨气、治学,三者兼备”(王叔岷悼傅斯年语)的学者傅斯年。傅先生言忽而仰头大笑忽而如汪洋恣肆般大段背诵《庄子》忽而戛然而止正言告诫研究庄子须从训诂入手,丢掉才子气,三年不许发表文章,为其指点人生学术迷津。更在艰难困苦条件中,出于大爱与厚望,以金条购买稀有庄子藏本供先生研读。再后来又格外垂青时时处处关照提携。
恩师的眼睛是王叔岷心中高悬的明灯,恩师的风范是其生命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标杆。八十余岁的先生,仍把每天早上到傅先生塑像前的鞠躬与汇报当成日课。
“数载弦歌弘雅化,春花秋月伴传经”(《留殊俗》)。先生在东南亚辗转奔波传道授业解惑,踽踽独行而又陶热忘我地行走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土地上,一如继往地辛勤耕耘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典籍的广袤大地上,传递着中华文化亘古不灭绵延万里的星火。“高兴的是,自教书以来,无论在中学,大学、国内、国外,最受学生爱戴,甚至亲逾家人父子,是我莫大的安慰……师生之间,以真性情相处,何等愉快”(《慕庐忆往.六八.诊惜余生》)。“日居月诸相知深,赏奇析疑且谈心”(《寿宴》)。先生爱生如子,以赤心待人,以诚心交往,倾情传道授业解惑;学富五车,见识卓绝,口吐莲花,让学生深深折服。先生与学生们有如“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一般其乐融融情深意厚的相处相交相知,求知论学弘道。有一件事至今广为海内外学界称道称羡:从1981年至2001年连续二十多年,每周三由学生轮流做东,师生定期相聚,雷打不动,意在陪同孤独的先生,被人戏称为“三中全会”。这是多么温馨动人的场景!
后来先生返回故土,不少学生仍不远万里奔赴登门探望;先生仙逝归山多年,仍有不少学生前赴后继跨海入川前来墓地焚香叩拜。
为师如此,何其幸也!何其善也!何其乐也!何其美也!
这是中华民族千古师道精神的精彩传承,这是尊师重教的现代佳话。
四
先生不会想到,母亲的叮咛竟是遗言,父亲的嘱咐竟是绝唱。
先生不会想到,一湾海峡之窄,竟能阻隔故土家邦;一声汽笛之长,竟是半个世纪的岁月沧桑。
先生不会想到,一滴相思之泪,竟成心头永远的伤;一首思乡曲,竟然在大半生不断发出锥心之响;一声杜鹃啼鸣,便会搅痛肝肠。
思念父母家邦是先生一生无法愈合的伤口,一念及此,便会隐隐作痛。当先生在台岛、马来西亚、新加坡之间辗转奔波,欲找到回乡之路而不得时,我们可以听见先生夜晚孤寂的叹息,看见先生被异乡月亮照彻的忧伤。
先生五十岁后自号慕庐。慕庐之号有深意在焉,有深情在焉,有深痛在焉。 先生在自传《慕庐忆往》中写道:
“所谓慕庐,取大舜五十岁思慕父母之意(见《孟子.尽心篇》。二十九年前,我在新加坡南洋大学中文系教书,年届五十,久离家国,思慕父母之心甚切,因名所居为慕庐,亦以为号。”
“栖命孤岛,年复一年,时以父母之安危为念。常于梦中还家,见父母衰老穷困,醒来不禁涕泪涔涔,浸湿枕衾也!”
后来辗转知悉父母早已去世,“获此噩耗,哀恸欲绝!自是之后,悔恨交并,常自责废养远游,不孝不肖之罪。”
“为天有眼兮为何使我独飘流,为地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蔡文姬的呼天问天责天先生当然不会有,但有故乡不能回即成天地之间的野鹤,闻知父母辞世顿成情感的孤儿,心中无法言喻的伤痛却是相同的。
先生之“慕庐”,慕父母是核心,但因久栖孤岛、久居海外,也自然而然包含有慕故园、慕家乡、慕祖国之意。故赋诗多有“故国”之语:“蒙蒙细雨湿中秋,对酒难销故国愁”(《中秋对酒沉吟》),“江南春暖百花妍,故国情深只惘然”(《寿宴》),“伤怀故国归期渺,展读遗编益黯然!”(《感旧》2008“且待故人归故国,梅花依旧接清芬”(《酬祖望见怀诗》)“故国山河故国情”“向荣故国日初升”(《留咏》)——甚至先生把杜绝的啼鸣声总是听成“故国故国”。先生给学生马德五的信中写道:“弟长寓美邦,勤于写作,宣扬祖国文化,不遗余力,甚善甚善。师沉潜学术,无他嗜好,忽忽已届八十高龄。承弟怀念,遥赠景泰蓝原子笔,动故国之思,感甚感甚。”我们看到,先生维护中华文化的思想意识、热爱中华故土的赤子之心跃然纸上。
“慕庐”之心是先生心中蕴酿发酵达半个世纪以上的情感伤痛所结之痂,也是最终返回大陆终老家乡的动力源泉。所以先生在2002年八十八岁高龄,刚做完胰腺手术后就毅然坐着轮椅回归大陆,回归故乡成都市龙泉驿区。
先生94岁高龄辞世,可谓仁者寿;安葬于家乡洛带镇附近燃灯寺公墓,可谓魂归故里;一生对中华传统文化精髓孜孜以求,可谓一生慕庐。
站在慕庐书院,我们感到,先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