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道
我承认,我这个文章的题目,与那天到新福村的误会有关。
那天天气很好。怎么个好法,除了田垄、林盘,江河、村舍等,都悉数彰显着深秋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在城里总是让人感到憋气的PM10、PM2.5之类东西,到这里不仅感觉不到,可能就是拿来所谓专业仪器,也测不出个所以然。我在想,这样的秋这样的天气,该怎样去描述?
自认为还稍懂点文字,却突然感受到要真实描述一个事物的困难。也曾想到用诸如秋高气爽、风轻景明之类的词来形容,可还没有冒出头,就先被自己否认了。这里虽然属成都治地,离成都市中心也就几十公里,但这里确实是地地道道的乡村。乡村人说天气好就是好,田野林盘,天地万物,给人的感觉都是清爽利索的,人一下走进去,就会感到一身的舒服,做诗的想赋诗,唱歌的想高歌,我这个既不会唱歌也不会做诗的人,也照起个要写散文的样子。
地地道道的乡村,最大的特点就是离土地很近。离土地近意味着什么?当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顿然有一种负罪感,一种莫名的惭愧涌上心头。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弄清土地。土地是什么,是世界万物的母亲。所谓“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阳”,可它们最终的依托,都是土地。否则,就是空中楼阁。天空中也有水,比如飞雪,云雾,或者冰雹,但为什么长不出庄稼,因为没有土;为什么鱼能在水里生长,因为再丰盈的水,都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吮吸着地气。否则,就是飘忽的云。
受大地之气的驱使,我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无敌英雄”安泰的悲剧。安泰是大地女神盖亚的儿子,母亲不仅生了他,还是他永远的力量源泉。只要接触大地,他就能从地母那里获取无穷无尽的力量,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也会所向披靡;而当他被坏人诱使脱离了地母,就在空中被勒死。神话是现实的原型,它告诉我们,每个人的成功和幸福都离不开一个根,这个根连接着“母体系统的力量”和“集体无意识”。
我对新福村的误会,就出在这里。
先是耳误,我把“新福”听成了“幸福”。一进村,村支书胡永洪就自信满满、真真诚诚,开口闭口我们新福村怎样,言语中透视出的是爱,对自己脚下这片土地深深的爱,爱得令人感动,令人羡慕嫉妒恨——我怎么没有生活在这片幸福的土地。可是,因为口音,我把“新福”听成了“幸福”。然后是错误的联想——我就联想到眉山丹棱的幸福古村和我写过的《幸福古村的幸福模样》的文章。
实际上,在确认这个村是大邑安仁镇的“新福村”而非“幸福村”时,我联想或者想象的兴趣一点儿也没有减弱。我突然发现,我的误听误想不只是个简单的疏忽,而是关系到对一个村庄福性福源的认知与判断。“福”用不着赘言,在苍颉造字、在商代的甲骨文象形里,那双以酒祭神时捧着酒樽、往祭桌上敬奉的手,就表明了母语的本意,保佑、赐福、福气,等等,哪一个不是福的指征。显然,作为形容词的“幸福”,表明的只是一种福的确定状态。但“新福”就不同了。作为名词,它不仅包含了确定的福的全部含义,还包含了不确定的福的状态。
无疑,作为乡村,只有在田野上长出的福,才具有这种可能。
于是,我从田野和土地出发,走进新福村,寻找这里福的新芽和根。
田野是一个集合概念,不仅表达田地和原野,还有广袤的意思,一亩田,二分地,肯定不能叫作田野。显然,成都平原是田野的故乡,尽管常有林盘遮挡了视线,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可以从任何一个村庄出发,去想象沃土万顷,平畴千里的景象。事实上,我们从眉山出发,车行数百里,无论永丰村的天府粮仓,还是新福村的智慧化智能育秧中心,也无论开车走高速公路,还是乘坐轻轨动车,都穿行在同一片田野。
土地则是一个单独概念,是田野的构成。土地的主要成分和灵魂,都是泥土。是的,就是这遍地都是,被我们严重忽略,被我们忘记,甚至因沾染了鞋子,扬起了浮尘,而遭到我们厌弃的泥土。但泥土却从来没有厌弃过我们。泥土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宽容不懂事的孩子的不敬一样,宽容着不懂事的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忽视与冒犯。
在新福的新福家园小区的游学堂林盘路边,有一块刚整理出来的土地,平整,规范,肥沃,沟直,路宽。我轻轻捧起一抔泥土,陷入了沉思。我的手心里沉甸甸的,松软,灰黑、团团粒粒,都只是表面的,它们的骨子里,却藏着亿万年的风雨。风雨助推风化,风化使岩石破碎,理化性质改变,形成结构疏松的风化壳,也就是土壤母质。世界因此而改变。按照常识,不同造岩矿物,抗风化的差别巨大,就是钙长石、橄榄石、辉石这样结构疏软,容易风化的矿物质,要风化成典型的灰壤,也要经历1500万年啊,何况角闪石、钠长石、黑云母,甚至钾长石、白云母、石英……
面对手中的这一抔泥土,我肃然起敬。
我相信,这就是新福村土壤的母质,一切由它而生。它究竟是在重力、流水、风力、冰川等作用下,风化物质被迁移,形成的崩积物、冲积物、海积物、湖积物,还是冰碛物、风积物、运积物、腐殖质等形成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它是土壤母质。
有了土壤母质,就有了万物生长的基础;再与中国农民传统的勤劳、智慧结合,就可以生长出源源不断的幸福。先秦宋玉曾经的悲哉秋之为气的《九辩》中担心的“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就永远不会出现;三国魏刘劭《八观》中提到的“行其田野,视其耕芸,计其农事,而饥饱之国可以知也”,也不会丢失。
没有丢失,因为新福村的新福,是从同一个土壤母质中生长出来的。
植根于土壤母质的新福,包含着传统农耕文明的一切元素。比如,踏着二十四节的节奏,次第登场的翻地,播种,施肥,除草,收割,晾晒,入仓。不同季节里,田野里的主角,也大都是水稻,玉米,油菜,或穿插一些土豆,大豆,高粱等等。不同的是种植方式,过去是传统的牛拉人耕、栽秧打谷,现在是机械化甚至智能化。
事实也正是这样,这是我对泥土肃然起敬的理由。
泥土是田野的肌肤,它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生长的愿望。农人的四时耕作,包括春撒稻谷,种菠菜、茄子、花生,夏插秧苗,种黄瓜、豆角、辣椒、西红柿,秋种油菜、花菜、荠菜、胡萝卜,冬植小麦、葫豆、豌豆、莴笋、小葱、蒜苗,等等,泥土都敞开温暖胸膛,拥抱每一粒希望的种子,幼苗。这些,只是人类参与的耕作。更多是纯自然的生长,无论四季常青,还是一岁一枯荣,泥土都同样热情,一视同仁。因此,泥土几乎孕育了所有的生命,见证了所有的生长,成全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
村支书胡永洪讲的农耕评价标准,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都是第一次听说。他说,传统农耕是1.0,机械化种植是2.0,智能化种植是3.0。他们新福村,现在采用的是3.0标准。怕我们还不理解,他又进一步解释说,全村现在已几乎没有零散种植,通过土地流转,都实行了集中化、集约化规模种植,五百亩、一千亩的规模化种植面积已达97%。农民基本上是穿着高跟鞋种田,在电脑桌前播种施肥洒药。一台插秧机,一天可插50多亩;育秧中心一台育秧机,可以满足80亩田的用秧需求。如果这些都是硬件为主,那么,“锦谷麦香智慧化中心”就主要是软件了。其中的环境信息、影像数据、智慧行业、策略智控、告警信息等,都是田野里生长出的智慧。村里利用废置村小学教舍,建起了农业服务和育秧中心,为种植大户提供农技、种子,烘干,加工,施肥、施药、销售等一条龙服务,年销茅台镇的优质粮食就达一千多吨。
没有丢失,但也没有停留。否则,这片土地,就不会不断长出新福。
不变的土壤母质,变的是时代脚步。土壤里不仅长出传统的五谷杂粮,也长出了众多的现代农业公司。村委会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就是田野里长出的魔幻世界。蜀之源,宽厚,蓝苺是酒;西岭小雪是水,唐桥豆腐乳、炸椒金针菇、藤椒金针菇、尖尖香笋、霸带是食;稻中花、臻米香、天府福里是粮。它们都是新福村土地长出来的,是村里9大现代农业公司的作品,既是美食,又是商品。2024年,村集体经济收入可达700余万元,村民不仅可以凭股分红,也壮大了村集体经济组织的服务带动能力。
没有丢失,是因为林盘还在。
新福村的林盘,也是从同一个土壤的母质里长出来的。因此魂没有变,仍是村人安心安魂的地方。无论是从湖北麻成孝感迁徙过来的姚氏家族,还是土著;从开始的垦荒种地,繁衍生息,到后来的人丁兴旺,不断壮大,林盘都是他们另一个魂。
但形变了。林盘还在,但经过整合,去除了杂乱无章,成为田野里的一堆堆规范有序生机勃勃的绿洲,装点着村庄的生气;农家还在,但已不是茅屋村舍,而是田野中间一片集中的现代居住小区,柴火炊烟,成为曾经的村庄记忆。岷江仍在流淌,不舍昼夜,从村里穿过,但已不是过去的洪波百里,而是村庄“精华灌区”的标志。
更重要的是人还在。村庄的昌盛,召唤着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他们陆续返回。不只是重新体味“在家千般好,在外一时难”的含义,而且把它放大,看得更真切。还吸引着身居钢筋混凝土森林的城里人。他们当年怎样迫不及待地逃离村庄和田野的,今天又怎样逃回。不一定是从原路,返回原来的地方,但一定是返回他们理想中的田野和村庄;它是既有城市优越条件,又有土地气息的村庄,是比城里更好的村庄。
于是,他们选择了从田野里长出来的新福村,十年来了一千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