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我客居的城市成都与北京隔着1800公里的时空距离,这十年,我到北京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来,和多数人首选天安门广场故宫长城什刹海之类的景点去打卡游玩不一样,我总是把地坛放在首位,只要时间允许,总想去逛逛,不只是因为这里是明清时皇帝祭祀土地神的郊野之地,更多的是因为,史铁生在这个曾经荒芜、破败而无人问津的园子,从青年到中年,呆了整整十五年。他在这里看天看地看流云,最终看到了自己的内心而找到一条开凿于纸上的生存与自我救赎之路。
和往次总是在朋友或亲人的陪伴下,到地坛随意溜达一圈不一样,这次,我一个人前往,在地坛呆了整整半天。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刻意为之,突然有了半天的空闲时刻,如何打发这浮生半日闲呢,正在疑虑期间,“地坛”两个字一下就从脑海“蹦”了出来。
从入住的裕民路打车到地坛所在的安定门,仅仅二十分钟的车程。下车后,远远地就看到高大巍峨、雕梁画栋的地坛门楼耸立云霄,其飞檐走壁、勾心斗角的模样,气派高雅。顺着耀目的朱红色大门的牵引,我又一次走进了地坛公园。
地坛最吸引人的植物是高大挺拔的银杏与常年青翠的苍柏,但时令尚早,宽阔的银杏大道两侧,整齐排列的银杏还枝繁叶茂的招摇着,有一点微微的泛黄提醒着市民秋天已然来临,而两块整齐成片的苍柏树中间的人行道上,三三两两黑色如墨的鸽子在悠闲地觅食,忽而飞起落在行人的肩上,忽而在地上悠闲踱步,不时有小孩在家长带领下投食鸽子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占地几百亩的地坛,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地摆放在北京城市的中心,当然,四百多年前,这里肯定是城市郊区了。
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开篇就写道: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但现在的地坛,不仅拾掇得干净整洁,花草树木葳蕤可观,还因为闹中取静的清幽环境,成了北京市民健身散步、安享晚年的好去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悠扬悦耳的音乐声响,到处都是人流汇织的欢声笑语:交际舞、合唱团、彩带舞;葫芦丝、萨克斯、手风琴、二胡、小提琴;踢毽子、练太极、打金钱板;喂鸽子、跑步、练器械、聊天…..它热闹,但不喧嚣;它幽静,但不落寂;它庄重,但不凝滞;它大气,但也接地气。
斋宫、神马圈、方泽坛,这些史铁生当年无法坐着轮椅进去的地方,我逐一替先生看了,我想这是一个喜欢他钦佩他的晚辈,应该做的举手之劳的事。尽管每个地方都大门紧闭,但站在中英文对照的标识前,读着黄铜牌匾上的简介,依然能感受到四百多年历史烟云中,一代代的君王在这片“皇地祇神”祭祀土地的虔诚与盛况。站在方泽坛的青石台阶上极目望去,沉默凝重的青铜方鼎如沐慈悲,深秋微风朗日下的天空辽阔无边,好像顿悟了一样,一个人的双腿无法抵达的地方,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却是可以长驱直入的。
我漫无目的地在地坛走着,思维却无意识地追随着那辆轮椅和轮椅上的思想者的印迹,那些熟悉的场景就不请自来:那个善良、操劳、克制的母亲,也许她的足迹与目光,和史铁生一样洒满了地坛的角角落落;那对长期相敬如宾、牵手散步的恩爱夫妇,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优雅平静地走向生命的尽头;那个智障而漂亮的小姑娘与勇敢的小男孩,他们兄妹是如此情深;那个每天都来练嗓子的年轻人,他的歌声也许并不是那么动人,执着的情怀却足以唱开这里的花唱醒这里的草;那个怡然自得的饮者和只等待一种珍稀鸟的捕鸟汉子,他们特立独行的性格多么让人羡慕;那个有着长跑天赋却命运多舛的长跑家,面对磨难的态度让人佩服……这个园子就是一个世界,有人在这里沉思默想,有人在这里蓄势待发,有人在这里无忧无虑,有人在这里狂躁绝望。这个世界让人感到,不管生命如何卑微、弱小,不管命运如何坎坷、多舛,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活着,本身就是意义。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生命以痛吻我,我们要报之以歌。
不知不觉中,薄雾散去,深秋的太阳探出头来,从茂盛的法国梧桐、高大的槐树、笔挺的白桦、浅黄的银杏、遒劲的苍柏枝叶缝隙处,洒在凳子上、草丛间、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顿觉温暖起来,舒服起来。
我找了一个视野开阔、行人稀少的凳子坐下,就像当年史铁生选择在人迹罕至之处发呆思考一样,面前是一棵造型很艺术化的杨槐,叶子呈淡淡的黄色,更远处,有一株挺拔的法国梧桐,主干的外层脱落呈白色,叶子也更黄些,想必几场秋雨下来,就会冷落成泥了。坐定后,随手从包里掏出一本叫《我的皮村兄妹》的书读了起来。这是一本作者跟踪了7年的非虚构实力之作,那些“被忽视的群体”像是一个时代的隐喻,作者所记录的人物,有月嫂、保姆、保安,也有店员、快递员等。正如一则书评所言:“他们职业不同,却拥有一个相同的爱好——文学。他们的人生经历不一样,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幸,但是文字让他们学会了以另外一种姿态来面对生活。他们谈论梦想,也在尽力抵御生活的琐碎;他们曾有热血的青春岁月,也在努力抵御现实的无奈。这群人中,既有人们熟悉的范雨素、陈年喜,也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素人’。在他们的世界中,生活有时像一团乱麻:有人在做保姆的时候,曾遭遇过雇主在洗手间安装摄像头;有的劳苦半生,终生都要为儿女操劳;有的身患重病,却依然面带微笑,在地下室里翩然起舞,成为自己的舞者。”
作者袁凌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曾在多家媒体工作,发表有影响力的调查和特稿报道多篇,作品获得2012、2013腾讯年度特稿和调查报道奖、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新浪2014年度好书榜、南方传媒研究两届年度致敬。就是这样一个有理想、有情怀的记者,在离开职场五年全职写作后,前段时间却发出了“一个贫穷的作家决定重新找工作”的呐喊。相比较而言,尽管身体残疾,史铁生却生活在一个文学正隆的时代,靠写作可以在纸上谋到一条生路,而袁凌尽管身体健康,却在一个文学式微的年代,越发感到单纯靠理想情怀倾力底层写作,已经难以养活自己了。我不知道,这对史铁生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看着那些在地坛公园悠闲自得地吹拉弹唱、谈天说地的退休老人,总是不由得又想起史铁生,如果身体健康,如果还在人世,才七十三岁的史铁生,也许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正在与人闲聊,也许正在开讲座。今天在公园里自由自在活动锻炼的老年人,很多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他们的成长经历大抵相似:初中或高中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怀揣着青春的梦想,去祖国的大江南北插队,本想到广阔的天地大有一番作为,却经历了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又通过高考、招工等各种方式回到北京。他们中间的一些佼佼者,后来成为了各行各业的领头人,将青春的热血挥洒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而现在大多数那个年代䠀过来的人,都过着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退休生活。按史铁生的比喻,这种平常却很值得珍惜的幸福晚年,恰如人生的金秋时节,就像北京的金秋一样,是美好的,也是迷人的,更是让人眷恋的。
不幸的是,命运的捕手将史铁生打入了另册,他十八岁到延安插队,二十一岁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在轮椅上度过了近四十年的岁月,在地坛公园里,他就闷头闷脑地度过了十五年,就像他写道的:“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芳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就这样,重度残疾的史铁生面对一次次的死神叩门,一次次从死神的手中挣脱获救。也许,冥冥之中,这份幸运就是地坛所赐予的吧。且看他是如何面对“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
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这就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在日复一日的孤独、彷徨、绝望中,在一天又一天面对世界的大孤独和自我的小孤独时,在一次次摇着轮椅在地坛左冲右突后思索顿悟出的终极回答。这样与众不同的“史铁生之问”,与多年病魔缠身却能在文学上取得斐然成就的“史铁生之答”,自然是吻合的。
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着;人活着的动因是什么?因为欲望,消灭恐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欲望;人活着就是走向死亡,但为什么还想活着?活着的问题在死之前是完成不了的,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生活的人质。面对人生的三重困境,在地坛,在一次次的车轮碾过小径,在一次次地对着蓑草飞鸟发呆,在一次次的痛苦思索之后,史铁生自问自答地给出了答案,一并把他的一系列迷茫破解了。比如他提到的这些困惑:“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在轮椅上坐了四十年的史铁生和在地坛彷徨了十五年的史铁生,命运比很多普通的健康人不知道坎坷了多少倍,如果按他说的人生四季分法,史铁生就没有经历过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的夏天,而是从诗意盎然的春天直接过渡到万物走向凋零的残秋。好在,思考与挣扎,阅读与写作,让史铁生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用一篇篇精彩的文章,打破了宿命,活出了人生的华彩。
实际上,我是带着求解疑问的困惑来寻访史铁生的。
至爱的人病了。压垮她精神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居然是例行体检检测出刚刚超过临界点的高血压,加之更年期,加之多年因鸡毛蒜皮堆积起来的负面情绪。人工智能时代,算法精准的俘虏着每天不断翻看高血压可能带来一系列危害视频的爱人,被信息的茧房严严实实地包围。她像是陷入了大泽的溺水者,越是挣扎,越往深渊陷,越是想突破,越是觉得无路可走,越是知道彼岸在哪里,却偏偏找不到通往安全的路。她变了,变得敏感,多疑,胆小,脆弱,沉闷,易醒,难眠,神经质,情绪不佳,歇斯底里。
我特地到地坛看看,是想寻找一种力量,并把获得这种力量之源的感受,通过口述传递给至爱的人。人生从来就没有坦途,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陷入困境的时候,无论找友人倾诉,还是向亲人抱怨,或者一个人默默吞咽,都是内心在渴望寻求一种力量,借由这种力量的支撑,继续前行。也许,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地坛”,它或者是向隅而泣的一阵哭泣,或者是打掉牙和血吞的隐忍,或者是坚守多年的一项业余爱好,或者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无论哪一种,都是我们宣泄情感的安全港湾,是我们内心的隐蔽角落,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挫折和困境的时候,只要走进自己的“地坛”,就能重新找回内心的平静和力量。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地坛就是史铁生穿过漫长幽暗人生隧道的那一道光束,正如莱昂纳德·科恩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当年史铁生的轮椅碾过的车辙早已被岁月的沟壑填平,那些年破败不堪的公园已经变得美丽优雅,那些坍塌的围墙与破落的祭台早已变得雄浑与壮丽,那个寂寞的无人问津的园子已经满园芬芳,充满生生不息的蓬勃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