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
家乡那片山林，我只关心一棵树。
那是一棵拐枣子树。生长在村子后面一里多远山坡上的众多杂树丛中的一棵野树。
名字里虽带着“枣”字，除我之外家乡再没有人会将拐枣子当水果。如果我家有果木，哪怕就像隔壁只有一棵酸李子树，我也不会如此宝贝它。可惜我家没有，甚至强忍着嘴馋将核桃板栗种在院坝边也不见长出半片叶来。我就更加珍爱这棵无主的拐枣树，甚至暗自庆幸它只是一棵不入眼的“树”。
秋风日紧，落叶纷飞。心里有期盼，时间过得就慢。核桃裂口了，板栗破壳了，同学们每天上学时都带着惊喜来与大家分享。急得我天天放学忙着跑去看看拐枣子熟了没，除了地上的黄叶又多了，还会添上我沉沉的失望。
水汽遇寒成露，终于有零星的拐枣子“啪”地一声落到铺满的叶子上。轻轻地弹起又落下，仿佛是在尝试着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地上叶子太厚了，那么高的树上落下来，并没有摔坏。伸手用拇指与食指捏住细长的柄，直接往嘴里送。牙齿咬破皮，随着果汁溢出，一股浓浓的涩味窜出。“呸”地一下赶紧吐掉。心急吃得不热豆腐，也吃不得生果子。如果不那么猴急，外形就能看出熟没熟，柄要变成褐色，表皮不再泛青。只能强忍着等时间慢慢给它上色。
我就是在那时发现了霜不是像雪一样从天上降下来的，是从地上结出来的。经过霜的洗礼，拐枣子褪去青涩，完全成熟了。不需要借助风，自己就掉下来。甜！尤其是刚落下的，汁特别多，也特别鲜。
那段时间是我一年中最快乐幸福的。无论刮风下雨，我比平常早起半小时，匆匆吃过饭就往村后拐枣树下跑，每天收获大把拐枣子。用塑料袋装着带到学校去。有时捡得多，手上还攥着一大把。走在路上，吸引来无数的目光。到了学校，将拐枣子拿出来分给同学们，看到同学们一人一枝两枝拿着吃得欢，心里泛起一股比嚼鲜拐枣还浓的甜。
我读小学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尽管物质还不是特别丰富，但有了好吃的，想方设法甚至是忍馋亏嘴也要带到学校与耍得好的同学分享。往常基本上都是我吃别人的。我也很想与大家分享，但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同学不计较，依然将糖果饼干瓜果分享给我。俗语吃三还二，我慢慢就变得不好意思了，内心总觉得亏欠着。于是给同学讲难题，瞒着老师让他们抄作业。他们又以帮扫地来回报我。关系变得更紧密。但内心里还是想着能有实实在在的东西与同学们分享。拐枣子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从不觉得上学前去捡拐枣子往返要多跑一公里多山路是辛苦，哪怕是雨天，裤脚被露水打湿、路滑跌倒也天天坚持。
那个据说来自城里讲一口好听普通话的年轻女老师走进教室时间比往天早，同学们手上的拐枣子还没吃完。老师很好奇，问我们吃的是什么。前排的同学立即递给她一串，她盯着手上这有着长长的细柄而顶端扭来拐去纠缠成一团的“怪物”，问是什么东西。往日遇到老师提问全低头躲着老师目光的同学们乱纷纷地争着回答。老师“喔”了一声，自己重复一遍：拐枣子。她微微张开嘴，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下一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咬嚼着。同学们的眼光盯着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师的反映，手里拿着拐枣的忘了往嘴里送，咬进口中的忘了嚼。老师停止嚼动，同学们似乎都屏住呼吸，教室里安静异常。她抿了抿嘴唇，终于在短暂停歇后再度张开嘴巴与我们一样咬下一段果实。同学齐齐长舒了一口气。老师说：“好吃，甜密蜜的。”起初见老师问话时，我还担心是不是违反了学校纪律。此刻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到星期五放学，老师把我郑重地单独叫到一边，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我双手紧贴着身体以标准的姿势站着听候安排。“何文同学，明天来上学时，你能不能给我带点拐枣子来。”没想到说的是这么小一件事，一下愣住。见我没回应，讲课非常流畅的她结结巴巴地补充说，是出钱买，不白要。我脸腾地发热，涨得通红。抬头，老师的脸也好像红了。“不要钱！”我边回答边转身就跑。书包一蹦一蹦打在身上，在催我跑得快点远点。
收到这份特殊的家庭作业后，回家就对父母高声说：“今天哪个都不许安排我做家务事，我要去打拐枣子！”父亲严厉的眼光唰的一下扫过来，我没有了往日的胆怯，迎着眼神说了缘由。听了我的解释，父亲不再吭声。见我吃得匆忙，还和蔼地叫我慢点。饭后，以前放下筷子就往地里赶的父亲居然也不务正业地扛起一根长竹竿，与我一起打拐枣子。有父亲的帮助，我们那天捡了小半背篼，是我收获最多的一次。回家，父亲与我一起将果实饱满的挑选出，怕我分拣不细心，他把我选出的再摊开看过之后，再细心地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捆扎。
后来才知道，老师那天带着拐枣子回办公室分享，听同事讲这东西泡酒能袪风湿。而她的父亲双脚患有严重的风湿。就想在周六回城时带回去让父亲试试。
星期一，老师从城里回学校时给我们带来好多糖。每位同学都有，嚼在嘴里，比拐枣子甜。那天放学，又单独把我叫去，往书包里塞了一大把糖。回家显摆一样，把糖倒在桌上给全家人看。父亲骂我不懂事，说咋能收老师的礼物，自己却也剥了一颗放在嘴里。吃着我带回的糖，还不忘教训我，老师对你这么好，上课听话点。说话直杠杠的他，因为嘴里含着糖，那天话里也带着一丝甜味。
从那以后，我上课变得更专心了，作业也做得更工整。学习的进步，获得老师的表扬多起来，获得同学们的称赞多起来，比我用拐枣子结交的同学还多，还真诚。
拐枣树，学名枳椇。家乡因其果实外形像扭来拐去的爪（发zhǎo音）子而味甜，就把它叫做拐爪子。爪与枣发音相似，习惯上就叫成拐枣，这样就显得更像水果。
感谢家乡山坡上那棵叫枳椇的树。感谢这不是水果的拐枣子给我匮乏困苦的少年补充了充裕的糖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