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时代的虚无本质与群体癔症——读敬文东思想专著《絮叨》|西岭雪·品读

2025-02-26 16:25:45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甘洪波

敬文东的《絮叨》作为一部跨学科思想专著,按理说比较艰深晦涩,可出乎意料的,阅读体验竟有特别“解渴”的畅快淋漓。读后回想,埋首其间、深谙其味的缘由,或许暗地里契合了我们普遍处于无从决断的支吾境地和悬而未决的尴尬状况。《絮叨》以语言为切口,剖解了现代性语境下个体与群体在反讽时代的精神困境。其跨学科视野融合哲学、文学批评、社会学与心理学等多重维度,揭示了虚无主义的蔓延与群体癔症的共生关系。


虚无本质:“存在”焦虑的语言化困境

“絮叨,是一种支支吾吾,犹疑摇摆,并略带着些憋屈的言说方式。”原本属于语言表达的一种常见情态,何以后来嬗变为反讽时代的群体癔症,逐渐成为解读虚无主义的有力工具或形象代言,其间的关隘所在,正是反讽时代与虚无主义所秉承的现代性决定的。作者开门见山,直白相告,将观点和盘托出。这个词语的精准抓取,意义的扩展发散,赋予“絮叨”极大的内涵外延和解读空间,显示了作者敏锐的体悟感知和高超的理性建构。

敬文东以“絮叨”的表象和特征入手,广泛搜罗中外典籍,借用各种轶闻、掌故、趣谈,辅以丰富的理论资源,试图在梳理与论证之间打破东西方的思维壁垒和语言禁锢,将日常司空见惯的事物加以归纳与阐释,“纵横交错出一座充满敬畏和深邃的语境森林”,最终指向反讽时代(或地球村时代、现代主义时代、虚无主义时代、悖谬时代)意思不清、态度不明、行为不定的虚无本质。

虚无主义通常锚定于语言的断裂与意义系统的坍塌。现代汉语因为“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大行其道,逐渐丧失传统的人与物的零距离交融,转而陷入视觉中心主义的理性牢笼。语言转向导致个体对世界的疏离感,从心理学视角看,这种疏离感催生了存在焦虑。当主体无法通过语言完整表达内在经验时,就会陷入“失语性压抑”。

《絮叨》中的“絮叨”本身便是一种症状,通过无休止的语言重复,个体试图填补意义真空,却陷入更深的虚无。如书中分析张枣在德国的孤独体验时,提及诗人“通宵喝酒”的自我麻醉行为,恰是语言失效后自觉转向身体经验的极端表现。

现代性带来的信息泛滥和思维爆炸,迫使大家在眼花缭乱、无所适从的状态中,竭力寻找意义的彼岸和精神的安放。一切都在眼前晃动,一切都在向前流逝,喧嚣与躁动带来的是时间的加速度,仿佛还没做好接纳的准备,眼前景物就瞬息而过,于我们不管不顾。加速导致世界内涵的空洞与贫乏,伫立原地的尴尬处境,让“絮叨”一词有了用武之地。随着文本内容的拓展演绎,它既是表达话语的具体语义词汇,更是个体独有的外在言说方式。

群体癔症:社会结构的病理性投射

现代主义时代亦被称为反讽时代,敬文东将反讽时代定义为“理性过度与感性匮乏的合谋”,这一矛盾在社会学层面表现为群体癔症的蔓延。他借李洱小说《应物兄》中的知识分子群像,披露了现代社会的“表演性生存”,个体通过反讽、戏谑等语言策略,竭力掩饰内在的虚无,形成一套集体无意识的防御机制。

《絮叨》以经典文本为例,通过截取、展示、剖析等方式,试图抓取“絮叨”背后的无意识防御。类似文本比比皆是,荒诞派戏剧常常弱化剧情与人物的设定,转而强调人性的孤独或行为的乖戾。如《等待戈多》两个流浪汉之间对话的神态表情,显露“絮叨”在“语言表达上的支吾恍惚感、动作行为上的无精打采感、言说姿势上的哈欠懒腰感”,将两个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且彼此视对方为可抛弃物的隐秘心理讲述得活灵活现。

舞台剧《动物园的故事》出自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之手,场景同样离奇荒谬。讲述两个陌生人在公园的长椅上相遇,杰瑞总是想要告诉彼得,他先前在动物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彼得根本就不想听,只能支支吾吾附和。经典搞笑场面出现了:一个东拉西扯心不在焉地问,一个词不达意马马虎虎地答,两人之间开始了一段强迫似的若即若离的无效交谈……该剧堪称《等待戈多》的翻版,精心设计的对白桥段,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情节和主题均互为投射。

最新研究表明,现代社会普遍存在消极的应付式行为,看似独立决断掌控感强,实则内心存有无法填补的精神黑洞或低洼地带。因为缺乏必要的回应和支持,内耗式的孤独四处弥散。孤独造成对社交生活的恐惧和逃避,与世界总是处于决裂的悲剧性状态,被视作无从降解的狰狞之物。“人们一方面疯狂地渴求爱与沟通,另一方面又总是保持克制与距离,把彼此隔绝在栅栏之外。”模棱两可“饶舌”般的交流语态,诱发了大量反讽主体的诞生。

从社会学视角观察,当个体欲望与社会规范断裂时,群体倾向于通过仪式化行为(如脱口秀、玩梗文化、提供情绪价值)重建虚假共识。敬文东认为,这种共识实为“被观看的狂欢”,本质是“看的眼睛变成被看的眼睛”,即主体在群体凝视中丧失自主性,变相沦为符号游戏的参与者。例如对北岛与国内诗人论争的剖析,揭示了知识群体在身份焦虑中转向“媚俗”或“刻奇”的癔症式表达。

精神视域:压抑与超越的双重路径

敬文东认为,“絮叨”是人类发声方式的一种焦虑障碍,语言因遭遇反讽时代,进入到自身的“废墟时间”。曾经光鲜靓丽的词语,完全可能走向原有语义的反面。从精神分析学看,语言的“反讽”特质将不再指向确定意义,而是通过不断自我否定维持虚假主体性。这种状态源于“理性对感性的殖民”,将人异化为“被认知或被制作的存在”,导致精神分裂式的自我割裂。

现实世界日益絮叨化,大众逐渐蜕变为乖张的反讽主体,抑或絮叨式语言的虔诚受众。内容的悖逆,形式的反讽,意义的虚无,导致反讽主义者被视作现代性的终端产品,或被认作现代性之所以为现代性最核心的特征,两者同时并在,且互为前提。“絮叨”作为现代性语境常见的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方式,折射了冷漠社会背景下的人们不得不待在各自“笼子”隔离所呈现的压抑状态。

然而,《絮叨》亦暗含救赎和超越的可能。敬文东推崇“沉思型写作”的抵抗姿态,希望借助跨学科理论工具的杂糅,重构语言的诗性维度,提供进入反讽时代精神迷宫的认知地图,让个体得以重建与世界的亲密性,超越群体癔症的集体无意识牢笼,在解构的喧嚣中坚持价值的重构,从而走向精神的完整而非残缺。

作者以强劲笔力一语道破:“文学既有的语言体系已经无法再阐明自己,只能被迫将自己交付于更加庞杂的语言系统。”同义反复没完没了的絮叨式语言,正是这个语言系统特有的表征。当他将“絮叨”与多种言说方式进行并置考量,结论令人吃惊:“絮叨不仅不意味着含混不清,恰恰相反,在虚无主义时代,唯有絮叨最清晰。”现代主义者缺乏价值决断和行动果敢,意义的丧失在所难免,但“那种贴肤的、属于语言的羞涩”,亦为读者“推开了一扇重新审视文学现实的窗,开辟了某种不易察觉的观察视角和探索路径。”

现代性的反讽特性和虚无本质,让一切言语都维持在游移不定的停滞状态,好像什么都说了,好像什么也没说,交谈的长久驻留只会带来乏味无聊。人们在时间穿梭中尽显疲惫,机械的回应仿佛某种魔怔似的群体癔症,那些恍惑不安的“絮叨”时刻,时而言辞凿凿,时而莫衷一是,永远在确定与游离的边缘来回拉拽。

《絮叨》揭示了现代性危机的深层结构,虚无与癔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前者源于意义的消解,后者是群体对消解的病态适应。敬文东的思想批判既是对时代的诊断,亦是对重建意义共同体的呼唤,唯有在语言与存在的重新缔约中,个体方能挣脱反讽的枷锁,直面存在的本真。

(《絮叨》,敬文东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9月)




作者简介

甘洪波,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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